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沁人的松木油子味道。屋子不太宽绰,也不算太挤。东北传统风格的东西屋对面炕,中间是灶房。灶房里,锅碗瓢盆酸菜缸,小柜麻袋粮囤子。一盏油灯,挂在锅台上方的墙上。旁边儿,贴张叫烟熏得黑黢黢的灶王爷。锅里冒的热气,灶坑里燎的烟,把个灶房弄得云里雾里的迷幻。东屋里间,南北对面大炕。南炕苇编炕席的炕梢,摆放个很考究,又久远的,古香古色的,北方特有的长方立体形,四只虎爪儿,放在火炕上的箱笼炕琴。四个对衬的开门,门上镶嵌着菊梅兰竹的瓷砖,缀嵌着蝴蝶铜拉手,边框雕琢着花藤浮雕,用铜片包镶四角。从这个炕琴上不难看出,这家祖辈的遗风。炕琴上,摞叠着很高、很正齐、姹紫嫣红的衾(qin)枕垛。炕头放着一个用空心柳编织的磨得锃亮的烟笸箩,一只铜锅玉嘴短烟袋,丢放在笸箩旁。北炕梢儿,一对大掀盖紫檀色的柜子,包镶着铮明瓦亮的铜角、铜锁鼻儿,一对虎头铜将军把门,看出主妇爱物癖好的擦拭功底。靠东墙的万炕[炕的烟道]上,摚着一块两尺来宽,下面挂着垂地蓝地儿白花蜡染布帘儿的光茬儿红松木板儿,擦抹得油亮光溜,一尘不染。挨板儿上面墙上南侧,挂着枣红宽木框的一面水银大镜子,两旁摆放,一对画有元人郭居敬二十四孝中,汉代薛包和江革孝子图的放掸子瓷瓶。北侧贴着一幅,太上老君坐于青牛背上,手持《道德经》,正抬眼注视一只飞蝠的,复制的明画家张路所绘的《老子骑牛图》,下面摆有挤满香灰的香炉,跟小半截淌挂着蜡泪的红蜡烛。紧挨万炕地当间儿,摆着一个红木几案。几案上看似长年摆样子的景泰蓝茶壶茶碗,擦得干净透亮,一盏玻璃罩煤油灯,摆在上面。几案两旁,一边儿摆放一只鼓形,镂有四个椭圆洞腿儿,棂格骨上下角处镶嵌着贝壳花朵的圆墩凳。吉德看了那两个圆墩凳,自个儿默语道:‘汉代没有椅子。汉皇刘邦,连个墩儿也没有,也得席地跪坐啊!’
“这噶达就这样儿好,野鸡[暗娼]不下蛋,兔子[蟊贼]不拉屎,耗子[小偷]不打洞,獐子[寡妇]不下崽儿,花豹斑虎满山转悠,黑大个[黑熊]抱着猞猁常来家串门,狼看家狗护院,野猪当家猪养,小孩儿搂着花脸山狸猫睡大觉,荒山僻壤,人烟稀少啊!在深山老林里,转悠十天半拉月,只见虎错牙、豹洗脸、熊舔掌,鹿豕(shi)狉(pi)狉,不见人影,你哥仨别见外,这c的山牲口难弹人好处,隔皮不隔心,都混个面熟,没亏吃!哎呀,夜黑头子,这马可招山兽了,我逮好好归拢归拢去,你们坐吧!”关青山丢下这几句瘆人的嗑,屁股没挨炕,火燎腚似的,就和傻哥出去伺弄牲口去了。
两个七、八岁小小儿,一瞅精气,淘气包儿的鬼神。两小玩意儿,长得一模一样,像孪生双胞胎。两道又黑又浓的眉毛,像两条毛虫毛,嘟噜趴在骨碌乱转的两只又黑又大又有神的眼睛上。长长黑睫毛,茸嘟噜忽煽忽煽的。耸耸的高鼻梁下面,长着秀美的小嘴儿。嘴唇像涂了层胭脂(因产于燕国而得名,燕支)一样红润。细嫩的浮着一层氄(rong)毛的皮肤,比一般小孩儿要白得多。略黄的头发,奓挲蓬松。穿着青色二棉袍。脚上趿拉双,堆帮儿的空壳儿没扎带儿的小破皮靰鞡,露着上了漆的脚后跟儿。
两个可爱的小孩儿,一点儿没有见生人的害羞、恐惧、躲闪或眯在墙旮旯的感觉。小一点儿的很是勤快,从外屋搁肚皮腆着一个大泥瓦盆放在北炕上。大一点儿的,从锅盖上拿了葫芦水瓢,到埋在地下跟他一边儿高矮的大水缸里,够够戗戗的c了大半瓢水,两手端着,倒进瓦盆里,溅了一炕的水。小一点儿的,瞪着大眼珠子,责怪大一点儿的,“大毛,多大了,还张三[狼]叼孩子毛手毛脚的?洒了一炕的水,都渗进炕席里了,还得我替你揩屁股?”大毛用袖头抹下鼻子,说句,“越有人,你越人前疯二毛?”就一甩屁股走出屋。二毛从炕沿儿犄角扯出一块抹布,在炕席上抹巴几把,一甩手把抹布掴回原处,小手一摆,“请三位叔叔净面、更衣。”吉德喜爱地说:“满清遗少吗?”吉德和吉增抹把脸,出去了。
吉盛大孩儿童心,被眼前这俩儿小小子深深吸引住了。他擦着脸问二毛,“你叫啥呀?”二毛抹搭一眼,答话并问,“咱不叫啥,免贵,叫二毛呗!你贵庚啊?”吉盛心说,这小小儿,净说大人话,见没见过市面,也是人小鬼大,小油头。忙说:“啊二毛,俺免贵姓吉名盛,排行老三。”大毛溜鞧的又溜达回来了,拽拽二毛,“啥俺、俺的?”二毛脱口而出,“山东棒子呗!东院借彼儿,那四个山东跑腿儿[单身],说话都这样,俺娘、俺哥的。”大毛用大人口气,屁哄哄地说:“哎俺说老三,咱们哥们了。我问你,你仨跑腿子,这是逃荒啊,还是串亲戚呀?”吉盛看两小小儿好玩,就逗着说:“俺老家闹灾,青黄不接,又摊上这噶达胡子打老西儿(山西人),啥吃的都没有了,逃荒躲灾,小哥们可得赏俺口饭吃?”二毛说:“瞅着怪可怜见的。老三,你们那噶达啥破地场啊,老闹灾星?老三,不用怕,饿不着,咱这噶达有吃不完的山鸡、山跳。大毛,明儿个咱俩领老三上山,撵山鸡打山跳去。中不?”大毛说:“人家糊弄你,你就信?山里兽,没见过大天,人家要是收皮子的呢,你又想挨爸的鞋底板子了?等我不告诉妈的,要去你自个儿去,别拽上我和你一起挨揍!”二毛推了大毛一巴掌,“去你妈的!哪回不是我陪着你挨揍你说?妈要不护犊子,你屁股能是老天爷赏的两半吗,早开花了?滚一边儿去,没人勒你,下舌鬼!”
吉盛看小哥俩斗嘴,也很像自个儿小时晚儿,又好奇的问:“哎,你俩长的,咋……”大毛跟二毛抢着说:“老三,你们大人咋都问这个呢?”二毛趴到吉盛怀里,小嘴巴贴着吉盛耳朵小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来拉钩!”吉盛和二毛伸出小拇指,勾着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说。”大毛懂事儿的死命拽着二毛。不叫他说。二毛拿小脚儿,踹了大毛肚囊子一脚,对着吉盛耳朵说:“我俩是老毛子的孙子。奶奶跟老毛子跑了,还有我两个叔叔。我爷那年回来看我爸跟我俩,叫我爸拿木头半子削跑喽!”吉盛疑惑的问:“哦,爸爸为啥削爷爷呀?”大毛说:“不认呗!爸嫌乎砢碜。大熊叔跟我爸喝马尿喝多了,还骂我爸是杂种。我爸把大熊叔从炕上捞到当院,揍得鼻口穿血,拉拉的,半拉月没下了炕。”二毛抢话说,不学大人的话:“熊鼻子都打歪了。我妈骂我爸虎糙的,跟那揍性一样野。嗨,要不咋都管我爸叫傻哥呢,老毛子都傻。傻狍子,傻毛子,一对牲口。”吉盛听明白了,“啊!大毛、二毛,小疙瘩豆子,还能管俺叫老三?论辈份,应该叫三叔。懂不?”大毛认可的点点头,二毛说:“那咱们不成爷们了吗?这不大一会儿,你又长了一辈,这没处说理去呀?天下老鸹,一般黑哟!三叔,我俩看大马去啦!”
吉盛没啥事儿,就凑到锅台,蹲在灶坑旁,低头往灶堂里添半子,烤得脸火拉拉的疼。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忙活和苞米面贴饼子的傻嫂,“嫂子,锅里炖的啥这么香啊?”傻嫂满手面渣儿,拿手腕儿,往上蹭一下掉下来的一绺头发,低眉瞅下叫火映红脸的吉盛,“山里有啥,就打啥,吃啥。这是你傻哥上晌下套儿,套的狍子。他估摸青山也该回来了,吃完晌午饭,就宰了。锅里炖的是狍子肉跟土豆,没吃过吧?”吉盛嗯哪的说:“吃过烤的狍子大腿,没吃过炖的,闻着就香。”傻嫂双眼爆皮的眼睛一亮,说:“啊,准是大车店老板娘,送给青山的。那娘们,对青山可那个了,总是倒贴,添活青山。”吉盛问:“那个老板娘,是不是相中青山大哥了?”傻嫂嘬嘬个嘴,“咂咂咂,小兄弟你瞅哪去了,何止看上了,早搂火了?你青山大哥那枪法,满山里找找去,母熊见了他都乖乖给他挠痒痒,你说吧,这人咋样儿?这是他自个儿酒后嗙嗤的。你青山大哥,跟咱家那口子,就差没穿一条裤子?嗤尿,都往一个壶嗤。一凑到一块堆儿,啥埋汰沁啥,啥砢碜掏丧啥,就男的女的那点儿破事儿,翻过来调过去的嚼唧,像老野猪肉似的,老也嚼不烂?老爷们天生就那玩意儿,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那货?吃盆里望锅里的,能不跑马爬奶头山吗?”吉盛开玩笑地问:“傻哥也那样吗?”
傻嫂撇撇嘴儿,掀开锅盖,努着不薄不厚、不大不小,叫人稀罕的嘴,吹着腾腾的热气,拿椴木抠刻的木勺子,和拉下锅里炖的狍子肉,c一块儿,嘘唏的叼到嘴里尝尝,又把半盆子掰成块的土豆,倒进锅里,和拉均匀,边说边手脚麻利的往锅边贴大饼子,“嗯哪,瞅人家吧?他那玩意儿面子矮,怕见生人。一见生人,就像见霜的茄子,打蔫!老娘们耷拉个裤子,都把他吓得撒鹰了,还敢往里钻?黑瞎子借他个豹子胆儿,还是尿裤子,不敢!他要三沟五岭的那样儿,我还巴不得呢,省得一到吹灯就闹炕,整得地动山摇的不着消停?嘻嘻,我自个儿徕大膘都憋不住乐,小兄弟别见笑啊?咱这噶达,不管男女老少,都这样儿?不管生、熟的啥人,嘴潲,好徕!头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没深哧拉浅的了?扯大襟,扒裤子,几个老娘们,说把爷们扒个溜光,就在当街扒个溜光,谁也不吃醋,谁也不急眼,不说不笑不热闹,闹惯了?你说,整天价对着大山老林的,啥都挡的溜严,啥也瞅不出去,不憋闷呀?这山里,日头爷也懒,起的晚落的早,家里爷们老上山打猎,这大雪封山的,压寨夫人抱着青灯,听狼嗥鬼风叫的,一个人对着孩子不冷寂死了?日子久了,没乐找乐,见人就寻开心,笑一笑,十年少,有啥愁的,也愁不起,愁能愁死个人?咱一个满人家的使唤丫头,狗肉上不了席面,又窝在这大山沟里,上哪抬头露脸儿去?观上老道慈眉善目的,他说,‘心静平和,清静无为,驾紫气东来,骑青牛西去,那飘飘荡荡的骨风才活得出滋润’呢?从我信了道,入了教,知道了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自己个儿,别闷屈死自个儿?我呀一天到晚可乐呵了,没事儿跟邻里老娘们扯扯犊子,撩嘘撩嘘打猎回来的爷们,上上山神庙,拜拜山神爷,保佑爷们平安。正经营生呢,就是接待接待来往进山的客,采采山货,种点儿吃的,收收皮子,反正不图挣多少多,加上咱那口子自个儿打的,咋地一年下来,也弄个百八十块大洋的。捐庙上点儿香火钱,这大山里也没啥花的,剩下的都叫我存到钱庄吃利钱了。这一年到头的,日子还捣哧个虎皮色儿。”
吉盛瞅着傻嫂把最后一团苞米面,在手掌中团溜儿团溜,“叭”一个漂亮而优美的手姿掴在锅帮上,又拿手拍扁了些。黄个秧的土豆,红鲜的狍子肉块儿,咕嘟咕嘟的在热泡中沸腾,尤如菊花的花蕊。一圈的大饼子,金黄金黄的,像盛开的黄菊花瓣。多美的一朵菊花,在雾气缭绕中绽放,散发着浓浓的芳香。
傻嫂在这四方锅台混惯了,每天都在做出不同花样可口的菜肴美食,毫不吝啬的把乌龟盖似的锅盖盖上,把这一美好的一切,盖掉了。美食在釜中涅槃,使人得到再生。
“小兄弟,不要再加半子了,撤火。要不然,大饼子糊成黑熊掌了,咋吃啊?哎我来,撤到西灶坑,再炒几个山野小菜,叫你们关里人尝尝鲜。”傻嫂说着,拿过来特别锻造的火铲,铲进灶里,往外一抽,一铲红旺旺的炭火,驱走黑暗,映红了黑房,被移到西灶坑,加上半子,噼噼叭叭嘣出火花,燃起火苗。
吉盛手脚勤快的,把油灯从墙上摘下,挪到西锅台的墙上挂好。傻嫂感激的瞟了吉盛一眼,微微一笑,c水刷锅,倒油搁葱花爆锅,把事先切完的菜倒进锅里,随着吃拉拉的热气香味,一盘盘炒蘑菇、炒黄花、炒木耳、炒腌鹿肉丝、炒腌野猪肉出锅,上桌。
大毛和二毛牵着傻哥的手,回到灶房,就前后猴猴儿吉盛。傻嫂拿刷锅刷刷撵着说:“去去,嘎巴啥人哪,一边儿玩去。”傻哥从北墙旮旯搬起一个酒坛子,瞪着大毛和二毛,狠狠地说:“瞅你俩抽筋扒骨的样儿,晒脸啊?瞅待会儿,我不削你俩的,败家玩意儿!说拧,像梗揪面似的。你俩到大门外,瞅瞅你青山大爷和那两叔叔转悠回来没有,说开饭了。快去呀?”大毛和二毛小猫咪咪的,跟吉盛做个鬼脸儿,跑出了门。
傻哥边把酒坛子往里屋搬,边跟傻嫂说:“孩儿他妈,你说青山这号人啊有流儿没流吧,客还没咋的坐热乎屁股呢,这就拽着串门走了,也不嘎咕啥名堂?弄得我跟大老孙,又卸辕,又饮牲口的,整得汗巴流水的。他倒好,成了撒手掌柜的了?”傻嫂没好气儿的用话碓丧说:“呸呸,净背后的章程,见青山大哥面,你敢说,早捏帖了?横是有啥事儿呗!”
傻哥放好酒坛子从里屋出来,到碗架子里拿出几个大瓷杯,吉盛看了准能盛二两酒。
“有啥大不了的**事儿呀,不会吃了饭再说?准是领客看啥货去了,我看往大熊那噶达去的吗?”傻嫂揭起东锅锅盖说:“你哪门子葱啊,啥事儿都掺和?一脑门子的虱子,痒不痒啊你?这名利不分家,谁不把财降在自个儿家呀?那青山大哥揽点儿生意,又交了人,又挣了钱,咱瞅着不也乐?得,没影的事儿,别瞎扒?你把小舌头搁好喽,外面小风嗖嗖的,别膻着舌头?”
吉盛拿过秫秸穿的盖帘子,在手里冏牛等傻嫂抢饼子。傻嫂瞅了,乐着说:“这冏哦嗬垩剑放在锅台上。”吉盛说:“不用。俺在家,俺嫂子抢饼子,俺就这样冏拧0成┳樱总是像你这么说。俺娘,骂俺显勤。老嫂子,比母吗,俺当小叔子的,得这样儿?”傻嫂抢着饼子,夸着说:“你傻哥,像你就好了?等你娶了媳妇,也知疼老婆。”吉盛取乐子的说:“媳妇和老婆不一回事儿吗?”傻哥在里屋听了,凑趣地说:“姑娘一过门,就两名了。”傻嫂撅嘴儿笑着,拿指头点下吉盛的头,“这孩伢子,刚来,也学会跟嫂子贫嘴了?咱平常人家,不像大户太太、姨太太、老太太的那么叫的好听,不辱斯文。刚过门那会儿,爷们稀罕那阵子叫媳妇;等稀罕够了,就叫老婆了;再等稀罕臭溜够了,就叫屋里的、那口子、孩儿他妈、老伴、烧火的;再等不稀罕了,就叫老蒯、老帮子、挨踹的、老婆子、老太婆,名多了去了,还两名呢,何止啊?女人的命,就贱!自个儿不拿缀点儿,更不值钱了,就得叫爷们踹脚底下去?你傻哥,驴豁是驴豁点儿,他不敢!咱这噶达娘们,不像你们那c娘们脚小得像饺子似的,风一刮都能刮跑了?咱这噶达的娘们,都大身板儿大脚巴掌的,虎实!当面锣对面鼓,说打就撂,上那股劲儿,跟爷们一样对命?嗯,拿里屋去吧!二十个饼子不太夸堆儿,再溜点儿高粱米水饭,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