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怕她现在是有人服侍的,看不起自己“你如今再能干,也是替人家做事,人家捧一捧你,你就有饭吃,人家压一压你,你就没了活计。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再说,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到时候你年纪也大,活计也没了,该要如何?”
三枝听着这些话,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男人。心里想着,要照自己以前的脾气,就该打他两个大嘴巴子。可现在,虽然生气竟然也能按下来听他说完这么些。
不由得叹息,世上想不到的事又岂止这个?以前她怎么想得到这么大的多宝斋有一天验药的事竟然是自己说了算。在山里头时,又哪里想得到如今手里进来出去的帐目够全村人吃一辈子都不止。刚进城来,只要能赚口饭吃就感恩呢。
这么想着,一时竟然有些感慨了。
她想起了刘小花跟自己一同出村时的事,又想起对方离开田城时同自己说的话。那时她不甚明白,后来跟着收药的掌事走南闯北,又学着识字,慢慢也能读读书,才渐渐懂得一些道理。在与刘小花作别之后,她更想得明白,自己活一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回,当然得要越过越好。只有过得好了有了本事,才能直着腰杆子活。等刘小花再有什么,自己才能帮着她不拖累她。等有一天成了小厉先生这样的人,才敢去人前拍着胸脯说“我何止认识她!我就是她亲阿姐!你们谁敢欺负她!”自己也能抬头做人。
不过也是没有想到,自己勤勤恳恳闯到现在,一步一个脚印过来,竟被人打着‘为你好’的名头,披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大通。自己做得再好,只要没有个男人,竟然就是不好。
她放下了茶,问阿泰:“你与豆腐娘子合离了?”
阿泰愣了一下“自然没有。我是入赘到她家,若是和离便得净身出户。我娘身体不好,下头又还有弟弟妹妹,怎么能不为他们考虑?”
三枝又问:“你给你母亲兄弟在城里头买了宅子?”
阿泰不明白她说这个做什么“岳家过身了,家里房子也大,我阿娘和兄弟也住得下,买宅子做什么。”
自以为会意安慰她“妻也好妾也好,都不过是虚名,只要我待你好有什么呢?难道你还不知道我。”
不一样吗?妾是家奴,说卖也就卖了,说死也就死了。她好好一个人,活得堂堂正正,为什么要去给人做妾。三枝不提这个,只问“你也知道自己是入赘?”
阿泰不明所以。
三枝说:“你阿娘当时不好了,家里又有弟弟有妹妹,你为了救你阿娘成了豆腐娘子家的上门女婿。且不论你觉不觉得委屈,好歹人家没有恶意,出了钱救活了你阿娘,你们到好,人家老爹一死再没有人为她撑腰一家便跑到人家家里住着,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没半点感激,竟还嫌人家不好!当谁傻呢?这豆腐娘子若真是个不好的,能让你家里人全往进去?把你们往治官里头一告,你们全得滚!谁不知道你们说得清清楚楚是你上门给她做赘婿,又不是她嫁到你家去,可人家还是给你奉老养小了。结果你怎么样?你堂堂一个男人,一没养得起老娘,二没养得起老婆,吃着岳家的饭,做着欺负婆娘的事,竟还张罗起给自己纳个妾。”十分看不起他。
阿泰腾地红了脸,站起来“你,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些,你竟拿我入赘的事来刺我!”
三枝毫不退让:“我看不起可你不是因为入赘,分明是为着你生得人模人样不做一件人事!我光是听一听你们家的行事,都替你们臊得慌。你快不要为我好了,有这个精神头为我好,不如多省点力气好好做人。”
“你!”
“我什么?”三枝一拍桌子骂道“你堂堂一个男人,吃着女人饭还有脸上门来跟我讲些有的没有的。我怎么样嫁不嫁都不吃你家一口饭,要你来费心。”
“我都是为你好,你怎么这样不识好坏!你以前断然不是这样的人!”阿泰恼道。
“你要真为我好,当时也不会调头就进了豆腐娘子家的门。要真为我好,多宝斋被查,我居无定所的时候,就不会不闻不问假作不知道。要真为我好,就会想我过得好,不会几百年不往来,即上门来却一不问我过得如何,二不问我身体如何,三不问我这工苦不苦人,四不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就只讲这些贬低人的话。”三枝叉腰指着他骂道“以后你也少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上门来给我添堵,自己且一身屎呢,还半点好事不做,一张嘴巴只图着自己痛快处处刺人,偏要假作是一片赤诚好意,我听着都嫌恶心。”
说着,到气得笑了“我一个女子从山里出来,做成了多宝斋的掌事,便是多少人也羡慕。到你嘴里我这些辛苦就不值一说。我到不晓得,你把我说得不值一钱,让我给你做妾,竟然是为我好。未必不是想我来贴补你那一家老小?”
“我是看着我们情谊才来,你竟只想着钱。”阿泰被说中的心思脸红脖子粗“你不就是嫌我没钱。我要是富家少爷,你再没有不肯的!自以为赚得到钱,便心高气傲,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竟肖想那些攀不上的。”三枝在多宝斋做得好,往来的药商都是大户,也有是少掌柜出来行事,自然有许多闲言,
三枝竟然被气笑,顺手抄了砚台就砸过去“对,可不是嫌你穷。还不滚!”对他再没有半点情面。
外头的小仆听着吵闹起来,连忙叫了护院的过来。阿泰哪里敌得过他们,立时就被架出去丢到街上。
三枝坐回书桌后头,笑了一会儿,眼眶有些红。
小学徒伸头进来瞧瞧,见她这副样子小心翼翼安慰“三娘不必跟这种人生气。”
三枝却突然说“我阿娘是被我阿爹活活打死的。她原来身体好得很,后来常常挨打,又要操劳家里的事,便不能行了。临过身,她还说这都是命。我当时也觉得是她命不好。可如今,我去了许多地方,见识了许多人,又识了字,读得懂些书,却渐渐觉得,人都是自己害得自己。”
小学徒不解。
三枝说“我想起这件事,就会暗暗怨她,当年若不想嫁,为什么不跑呢?若觉得呆在这里迟早被打死,为什么不跑呢?这天下,有这么大呀,讨生活虽然难一点,可总能有出路的。可她却不。想都没有想过要跑。就这样到死。”
她看向小学徒问“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吗?”
小学徒摇头。
“因为人言。”三枝狠狠道:“我在山里从小都听着那些话长大的。每个人都说,女子在家,要听父母兄弟的话,出嫁,要听丈夫婆婆的话。告诉你,过得不好都是命,要信命。一代代,一辈辈,母亲教导女儿,女儿变成母亲,再这么教导女儿。每个人都告诉你要这样,你便真以为只能这样过了,没有别的出路。这何尝不是人言可畏?”这个词她在书上看过。
她顿了一顿又说“如今,我从山里出来,好不容易过得好些,又有人来告诉我要怎么过了。以后你若有我这天,恐怕也会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跑到你跟前来,跟你嘀咕这个那个,句句戳你的心肝,句句都是‘为你好’。在这些人嘴里,你做得再好,没嫁人就是不得行的。你再勤恳再有本事,没个男人就是不好,不管瘸的蠢的烂的臭的,只要是个男人就成,你竟然敢挑剔,就是自命清高,你要怪他们多事,就是不识好人心。这些人,哪怕自己过得再差,吃着菜糠穿着麻布,男人再不堪,喝酒打人烂赌,可说起你竟然也都有了底气。你若是听信了,看不起自己,便会过上她们那样的日子,正合了这些人的心。懂了吗?”
小学徒懵懵懂懂。好像是明白,又好像没明白。问“那三娘你不成亲吗?”
三枝一点也不臊,大大咧咧说“成呀。有一天我会遇上一个人,他脾气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勤勤恳恳。书上有词儿,相见两生欢。”
“那要是遇不上呢?”
“遇不上我也不怕。”三枝说“我一辈子活得漂漂亮亮。”
小学徒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新奇,她从没听过。心里暗暗想,要是嫁个男人是那样爱喝酒烂赌,她也不愿意。可自己中意什么样的到也说不清楚,脸颊羞得红彤彤的。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外头闹哄哄。院子里都有人在叫“那是什么?”好些人都跑出来了,仰头望着天。
“看什么?”她走出去抬头看。
分明什么也没有。可就在她视线要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处天空荡了一下。就好像烧灶的时候,透过腾腾的热浪看东西。
天上分明有东西。只是人不容易看见。
她看不清是什么,只隐约感到大祸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