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走到了那张软榻前,朝着上面的人长身一揖:“拜见皇上。”
这个举动无疑是让周围服侍的人都大吃一惊,不仅是玉公公,连周围站着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那玉公公立刻尖着嗓子走了过来:“大胆梁鸢青,见到皇上居然敢不跪拜!你找死——!”
“嗯。”
软榻上的那团黑影轻轻的蠕动了一下,然后一只手慢慢的伸出来挥了挥,示意他退下。
玉公公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的:“可是,皇上,她——”
“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楚怀玉懒懒的声音响起,然后整个人慢慢的从软榻上坐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一年前——我跟随楚亦雄和楚亦宸从扬州赶回长安,在暖香阁拜见皇帝的时候,也是像今天这个样子,他突如其来的苍老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之前看到他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比起自己雄姿英发的儿子们也不呈多让。
现在,映入我眼帘的这个男人,和一年前那副苍老的模样完全一模一样,更让我不敢相信的是——他的头发,几乎已经花白了!
虽然之前,我已经听玉公公说过,他之前中了夏一宗他们下的毒其实身体一直没有恢复,长期的中毒,后来服用解毒丸,还有那些日子的劳心劳力,他的身体要好起来自然是困难的,但是,只是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他竟然连头发都花白了?!
也许,真正将他伤害到的,不是那毒,也不是当皇帝之后的劳心劳力,而且几个儿子相继兵刃相见,甚至有一个亲身的,长在自己身边的儿子要对自己动刀。
这样的打击,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看着我震惊的模样,他只是撇着嘴角淡淡的冷笑,道:“梁鸢青,你不跪拜朕,就不怕朕以欺君之罪处置你吗?”
我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淡淡道:“鸢青此次回来,就不在乎这小小的欺君之罪。”
“呵,好大的口气。”
他冷笑道:“看起来,就算真的被杀,你也应该是毫无怨言的了?”
“自然没有。”我平静的说道:“我只是想向皇上打听一件事,再求皇上一件事。”
“嗯?你说——”
“我想打听——唔——!”
话没说完,我突然忍不住呻吟了起来,小腹处一阵剧痛袭来,我几乎是猝不及防的整个人一下子软了下去,抱着肚子跌倒在了地上,那一阵一阵如潮水般涌来的绞痛迅速蔓延了整个身体,我整个人一下子抽搐了起来。
楚怀玉也一下子变了脸色:“你——你干什么?”
那边的玉公公也走了过来:“梁大人,你这是——”
“疼——疼!”
我的声音先还在喉咙中哽咽着,后面竟然是惨叫了出来,看着我的这副模样,楚怀玉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失神,想了想,还是立刻道:“传太医!”
等到太医赶过来,我被他们七手八脚的抬上了另一边的矮榻上,腹部绞痛的感觉已经让我整个人几乎失去了神志,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的看着头顶盘龙团凤的图案,全身的冷汗几乎把衣服都润湿了,等到有人给我喂下了一颗丹药,入口立刻化作了淡淡腥苦的汁水,吞咽下去后,才慢慢的缓和过来。
我立刻意识到了——孩子!
算起来,也快要两个月了,这个时候孩子应该很脆弱,但却跟着我东奔西走,精神也一直高度紧张放松不下来,这个孩子——
我忍不住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小腹。
“启禀皇上,梁大人——梁大人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刚刚因为大人体力不支,似乎还受了劳累,差点小产,微臣已经——”
太医的话没说完,就听“哐啷”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倒了地上,粉碎。
我的手微微一颤,摸到自己的小腹上,还是平坦的,但是——好像和那个小生命有了感应一般,我似乎感觉到了他在里面的蠕动,感觉到了他大难不死的那种快乐,即使在这压抑的暖香阁里,我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就在我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张熟悉的脸已经出现在我的上方,映入我的眼帘。
楚怀玉,那张脸上全然是矛盾交织的表情,一双眼睛几乎都血红了,死死的盯着我,我毫无畏惧的用淡漠的眼神看着他,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谁的?”
我轻轻道:“自然是我丈夫的。”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那双阴骘的眼睛里爆射出来的阴狠的光,好像恨不得立刻将我碎尸万段一般,但听着他手指捏得格格作响,却始终没有动手,而是狠狠的回头,向着那边的玉公公——
“为什么!为什么不在见到她的时候就动手!?”
“启禀皇上,不是老奴不听皇上的命令,实在是——”我隐隐的看到玉公公一脸惊恐的跪了下去,磕头不止:“这一路,那个狄广威都跟着,他是二皇子的人,老奴实在是没有办法下手哇!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之前以身诱敌,让狄广威亲自护送我回长安,原本只是想要给季汉阳制造机会,但现在看来,却是救了我一命。
听他的话,楚怀玉竟然真的是派玉公公到路上截杀我,不管玉公公是不是亦宸的人,但至少这一路有狄广威的陪伴,我是真的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眼看着楚怀玉那消瘦的身子背对着我站在屋子中央,颤抖得好像随时都要垮塌一般,而跪在他脚下的玉公公还在不断的磕头,脑门碰在地板上发出哐哐的声音,但楚怀玉没有开口,他就不敢停,眼看着他的脑门已经红肿,几乎快要流血了。
也许,这个时候,正是时机——
我抬起绵软的双手,咬牙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对着楚怀玉的背影轻轻道:“皇上是后悔,没有一早杀了我,现在我的肚子里已经怀着你们楚家的骨肉了,所以不忍心动手,对不对?”
话一出口,楚怀玉立刻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瞪着我。
这个问题,是不言而喻的。
于是,我轻轻笑道:“连您,这么讨厌我,这么想要置我与死地,都会因为孩子的关系而不忍心,那么当年,又是谁这么狠心,对一个小孩子动手呢?”
这句话一出口,楚怀玉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看我的目光,就好像看到了鬼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听见他低沉着嗓子道:“都给朕出去。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那玉公公和周围服侍的小太监小宫女一听,立刻起身朝着外面走去,慌慌张张的模样好像被什么追赶着,而那玉公公在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
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之后,诺大的暖香阁就只剩下了我和他,晦暗的空间里只有三朵烛光在不断的摇曳扑腾,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让一切陷入永夜当中,楚怀玉一步一步的走到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微弱的烛光在他身后撒开,却将他完全的纳入了一片阴霾当中,那花白的头发,还有那张熟悉的英俊的脸,都慢慢的隐入了黑暗当中。
“你想说什么!”
在那昏暗的烛光下,他的阴沉好像一尊威严而阴森的雕像一般,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只是,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二十多年前,我的爹娘带着我和我哥,也就是您的养子楚亦雄从北匈奴沿赤沙河而行,想要南下,遇见了你。有什么理由,楚亦雄被你收养活得好好的,而我,也就是那个女孩却身受重伤几乎死掉?谁能狠得下这个心,去伤害那个孩子?”
楚怀玉的眼中满是阴狠歹毒的神情,看着我:“你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正因为如此,我和亦宸之间,才困难重重,好像永远都无法走到一起。
自从看到亦宸给我的那封信后,我就一直在怀疑这件事,一个几乎还是婴儿的小女孩,不可能对任何人造成影响,就算最残酷的杀手,也不会忍心朝着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动手,那么她身上的重伤从何而来?为什么会伤得脉象几无,气息已断,几乎死掉,而同行的哥哥,却没有意外,还被收养了?
楚怀玉,为什么一直以来都要隐瞒当初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事?为什么他即使说出了楚亦雄的身份,也在我面前回忆过那个副将和匈奴女人,也就是我爹娘的过去,却始终不肯提一提那个几乎死去的孩子?
“知道得不多,但猜得很多。”
楚怀玉阴冷的道:“看起来,你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我扶着软榻的把手,慢慢的站起身来,道:“不错。”
“哼,难怪,你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回长安,是有备而来。”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毕竟怀着太子殿下的骨肉,有了孩子,自然要小心。”我淡淡的说道:“我要打听的,就是这件事。而我要求皇上的,是给我的孩子,一个父亲。”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哐啷”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人撞开了暖香阁的门。
我和楚怀玉原本都沉浸在往事当中,而且谈的事也是关系着这个天下未来的命运,这样高度的紧张之下,突然被一声巨响打断,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尤其是我,脚下一软,几乎要跌坐下去。
楚怀玉的剑眉几乎都要倒竖了起来,之前他明明吩咐了所有人退下不准进来打扰,现在居然有人撞到这个刀口上,几乎是怒吼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