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经过昨夜的一场大雨,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混合着泥土的香味。沁心苑的牡丹大朵大朵地开得正旺盛,还带着点点露珠,看上去煞是喜人,一片富贵祥和。几只画眉叽叽喳喳地叫着,好不热闹。
然一声巨大的瓷器落地声打消了这一派宁静祥和之气,几个布衣丫鬟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一字排开站好,一副等人训话的模样。
“让你们给我做件像样的衣衫,你们却连个花样都要照抄别人的。”随着话落,又一件瓷器被摔碎。几个丫鬟的头比先前低得更甚。
“承欢小姐,这花样已是当下最流行的了,您要穿着这身衣裳去见二殿下,他定是被你迷得睁不开眼,就别再生气啦。”一个年纪略大的女音好生劝慰。
“张妈妈,你说的可是真的?”李承欢虽是不太高兴跟别人一样的花纹衣衫,却听张妈妈此话,内心愉悦无比。
“那是自然,您快消气吧,少爷马上就回来了,看您又耍小姐脾气,自然要数落你了。”张妈妈挽起袖子,蹲在地上将瓷器碎片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一边捡一边念叨着:“小姐,前些日子我专门打听二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那人跟我讲呀,他喜欢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
李承欢心想,温柔善良我也会啊,只要二殿下肯娶她为妃,她可以一辈子都对他温柔如水。正浮想联翩的她也未注意到有人进门来,等注意到时就看见了她不怎么待见的脸。这三月未见的他依旧是一袭黑衣,腰间挂着一把玄色长剑,眉目间永远都是冰冷严肃。她不由皱了皱眉,揶揄道:“我说我那好哥哥,我们李家欠了你多少银子,要是不高兴,你就别回来啊。回来了,你板着这么张死人脸做给谁看呐?”
张蔚然冷笑道:“就你这副刻薄嘴脸,能讨得二殿下欢心,才真是活见了鬼。”
李承欢被说到痛处,当下恼羞成怒,随手从桌上拿起东西就要去砸。张蔚然极为迅速地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快步走上前,将她的手腕狠狠捏住,再往她背后一扣。她痛得大叫一声,手里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等她定眼一看,发现那是昨日母亲叫人送来的上等玉簪。本来想戴着它去见二殿下,如今这么一摔,碎成了两截,一生气便不管不顾地骂了起来:“到底是乡下野人生的,行为粗俗鲁莽,一辈子难登大雅之堂。亏得父亲对你照顾有加,要不是看在你是我母亲生的份儿上,你以为我愿意喊你一声哥哥,你也配?”
张蔚然手上的劲加重了几分,她疼得脸都变成惨白,身边的下人却没一人敢上前去劝。张少爷的身份府上大大小小都知道,他并非是老爷的亲生子,但二夫人却为老爷生下了李承欢。如今二夫人在府上呼风唤雨,对张少爷更是疼爱有加。传闻老爷与二夫人当年青梅竹马,不知怎的娶了大夫人。后来大夫人得了怪病,老爷便寻回了二夫人,连她已成婚有子也丝毫不介意,甚至把张少爷当成亲生儿子来养。所以张少爷一旦动怒,掀起的波涛风浪丝毫不输于发怒的老爷。
原先聒噪的李承欢见他眉间怒意,不由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深知他虽没有李家半点血脉,但现在正是得宠时,不由得放软了口气:“既然回来了,也不去看看母亲,她前几日正念着你。”
张蔚然冷哼了一声,松开了她的手,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极为冷淡地说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满脑子都只想着个男人。早去看过了,来就是奉了母亲的命,让你去拜见二殿下的。”
李承欢正想骂他说话难听,却听见他后面说要拜见二殿下,当下高兴得不知所以,兴冲冲地就往门外跑。张蔚然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眉头皱得更紧了。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她在府上见到前来做客的二殿下,便一门心思地要嫁给他,真以为穿得奢华美丽就能引起他的注意?
张蔚然低头看了看碎了一地的瓷器,满脸的不屑与冷笑。他连一刻都不想多待,便抬脚出了门。看了眼院内开得正旺盛不已的牡丹,不由觉得俗气,脑海里闪现的是满院子的君子兰,忽然意识到是时候去看看那个人了。
刚踏出沁心苑,他便看见自己的贴身侍卫脚步匆忙地走了过来,俯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皱了皱眉,急匆匆地向清午阁走去。
都说李府家财万贯,平日里吃饭用的碗筷都是最精美的瓷器细细打造,连出入李府的丫头身上穿的也是质地柔软的上等料子。这些丫头出了李府,也颇受人尊敬。
梅苑是李府上下最为清贫的一处,凡是进了梅苑的丫头,个个都藏着心思。连打扫的丫头都未尽其责,清晨落叶到了午时依旧存在,若不是李锦然跟紫鹃自个儿动手去打扫,怕是连落脚的地都没有。
这会子紫鹃正拿着扫帚在李锦然的房里做打扫,一双秀眉紧紧地皱着,一边打扫一边小声嘀咕着:“真不知小姐是怎么想的,那些丫头明明不做事,你却权当没看见。”
李锦然躺在床上见她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从床上拿了个枕头丢向她,说道:“平日你鬼精鬼精的,怎么这会犯浑了,也不看看这些丫头是谁送来的。我若再送回去,岂不是打她们主子的脸?”
紫鹃站在原地想了片刻,似是终于转过弯来,又埋怨道:“小姐,既然你知道她们是谁的人,怎么还把她们留下,不是诚心给自己添堵吗?”
“这些人都是好对付的,若我把她们赶走,二娘再找几个厉害的茬,我看到时候你还有心思在这想七想八的?”这番话刚说出口,又觉得语气有些重,不由向紫鹃解释道,“既然是二娘送来的丫头,必然心向着二娘。她们在我这不做事,定是二娘刻意为之的。我若贸然去责罚她们,便会中了她的计。”
“小姐,刚才我又意气用事了对不对?”紫鹃放下手中的扫帚,向李锦然的床边走去,看了一眼她满手缠着的纱布,不由得眼里又湿润了,“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李锦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完全不受她的情绪影响:“快去扫地,尘土等会儿别倒,客人来了我要用它招待。”
紫鹃呆愣了片刻,对李锦然忽然冒出来的话尤为不解,脱口问道:“梅苑哪会有客人来?”
“让你做你就做,把尘土倒在凳子上,仔细铺开,别让人看出来。”李锦然说此话时两眼放光,一直盯着缠着纱布的双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紫鹃将地扫干净之后,依李锦然的吩咐,将尘土倒在凳子上细细地铺开。做完这件事后便打开房门,正要将剩下的尘土倒出去,却看见平时闲得要死的那几个丫头此时都集聚在老梅树下,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谈论什么。她正想上去打听,她们见她来了立刻都住了嘴,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你们在聊什么,怎么见我来了就都停了嘴,继续呀,都别停。”紫鹃冷笑道,平日里见她们一个个的都不把小姐当主子,本就藏着气。如今她家大小姐正生着病,这些人更是肆无忌惮,让她更加气恼。
“说就说,谁怕谁,反正议论的又不止我们几个。”一个看着稍微大一些的丫头提了口气,看向紫鹃,“她们都说我们的主子是鬼小姐,把亲娘克得半死不活,把妹妹克成痴傻呆儿。前阵子只有主子跟四夫人走得最近,然今天一早,整个李府都传开四夫人失踪了,大家都在说肯定是主子克的。”
“对,而且……而且他们还说前两年五夫人的死,也跟主子有关。”另一个丫头随口跟着附和。
这番话让紫鹃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本就是个压不住脾气的人,当下挽起袖子,上前拽住那两个丫头,一人给了一巴掌,扇得极为响亮,却仍觉不解气,破口骂道:“你们既然喊我家小姐为主子,就该知道凡是跟主子有关的话,不能随便说,什么鬼小姐,纯粹子虚乌有。”
“你怎么敢打人。”原先只站在一旁看戏的丫头忽然开了口,“我们在二夫人身边做事时,二夫人都未曾打过人,你凭什么打人?”
紫鹃听那丫头一口一个二夫人,心里更是气愤不已,拳头捏的咯吱作响,狠狠地看着那丫头。这股子狠劲儿让原先还有些气势的四个丫头此刻都不敢吭声。她抬手狠狠地给了那丫头一个耳光,比方才扇那两个丫头的还要用力几分:“二夫人宅心仁厚,不舍得体罚你们,所以你就欺负到现在主子的头上了。主子要是鬼小姐,怎么都没把你们这群人克死啊?”
紫鹃的声音太大,让躺在床上的李锦然也听见了,暗叫不好。若是紫鹃打了她的人,就意味着不给二夫人脸面,何况那些谣言并非只有院子里那些丫头在传。这么冒失地去打人耳光,二夫人肯定要治紫鹃的罪。
当下不敢多想,急忙从床上坐起,走到红木柜子边拉开抽屉,取了一服药,也不咽水,就那么急匆匆地吞了下去,不一会儿浑身都开始发冷汗,脸也变得苍白无比。只觉药效已开始起了作用,便扶着墙壁慢慢地走了出去,一踏出门就看见紫鹃气势汹汹,如一头小兽般恶狠狠地看着那几个丫头。
“都没事做吗?”李锦然有气无力的声音传了过来。紫鹃急忙回头看她,见她面容惨白,便知她服了那药。但二夫人还没来,此刻服下不是太早?正疑惑间,就听见方才说小姐是鬼小姐的那丫头跑到她面前,两眼都是泪。
“什么事哭得那样伤心?”李锦然使出全身的力气抬起手,去给那丫头擦眼泪。这一幕让紫鹃看见了,更是看不过去,径直走过去,欲出手再打那丫头。李锦然忽然将那丫头护在身后,犀利的眼神看向紫鹃。
紫鹃从未见她对自己这般厉害过,满腹委屈,撒气地说道:“小姐,你不分青红皂白,也不看看是谁在背后嚼舌根,我替你出气,你还护着外人!”
李锦然见紫鹃正在气头上,担心她说得越多,错得越多,抬起手使劲给了她一巴掌。紫鹃被她打懵了,站在原地半晌,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愣住了,她们都知道李锦然跟紫鹃关系最为要好,然李锦然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甩了她这么一个响亮的耳光。
“知错没有!”李锦然扶着墙壁,大口喘气地问她。
“不知。”紫鹃扭过头,根本不看她。
只听“啪”的一声,李锦然又给了紫鹃一个耳光。这一下用尽了全力,她扇了紫鹃之后,整个人也向后倒去。紫鹃摸了下已是肿了半边的脸,握紧了拳头,并未上前去扶住她,只是冷眼看她在地上喘着气。
“小姐,我扶您去床上躺着。”躲在她身后的丫头被这番场景吓到,小心翼翼地扶起李锦然。待李锦然刚躺到床上,便看见二夫人周氏款款地走进院子。
这二夫人平日喜欢附庸风雅,极爱穿淡粉色的长锦衣,锦衣上用棕色细线绣着枝干,再用水红色细线绣出犹如冬日绽放的梅花朵朵。一根素白腰带系在杨柳小腰上,一根梅花簪斜插在云鬓间,怎么看都不像已过了四十的年纪。她的母亲年纪分明与这二夫人相差无几,却早已鬓生华发,犹如枯木。她呼出一口浊气,欲要起身下床行礼,便被二夫人一双手轻轻按住。她抬眼看向二夫人,见她满目慈善,笑容温暖。
“生了那么重的病,就不要起来了。”二夫人伸手去摸了下她的被子,满是惊讶地问道:“怎么这么凉?”
“回二娘,每逢阴雨,我这身体都不争气,半天都焐不热被子。本想身体好些就给您请安的,没想到您先来了。是锦然未尽礼节,还请二娘不要怪罪。”李锦然满目愧疚地看着她,满脸的忐忑不安。
她摸摸李锦然的头,满是疼惜的口吻:“既然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下雨天怎么不跟二娘说。在你眼里二娘就那么心狠,能让你眼睁睁地在禅房受冻?虽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把你当作自家孩子疼爱。有什么病,就要跟我说;有什么委屈,也只管跟我讲。我就不信,堂堂李府家的孩子,还能叫外人欺负了去。”
“二娘。”李锦然一副感动不已的样子,伸出双臂想去拥抱二夫人,刚一动就发出“嘶”的一声。
二夫人看了一眼她的手,皱了皱眉:“怎么搞成这样的?”李锦然眨了眨眼睛,怎么搞成这样的,难道周正早上没跟你说吗。这戏做的绝妙啊。
“紫鹃,给二娘搬个凳子来坐。”李锦然看了眼正依旧站在门外的紫鹃,正声吩咐道。紫鹃不情不愿地进了屋,将凳子搬到二夫人面前,转身就要走,却被二夫人一手拉住。紫鹃看了眼李锦然,见她黛眉微皱,便停住了脚步。
二夫人看了眼桀骜不驯的紫鹃,开口训斥道:“是不是跟了自己主子年份太久,就忘记了谁才是真正的主子?方才在大门外就听见你对锦然极为不尊,莫不成忘了李府的家法了?”
说话间,二夫人极为优雅地坐了下去,几个丫头很有眼色地端了茶,双手捧到她的面前。
“二娘,这丫头被我妹妹带坏了,常常‘姐姐’地叫她。我若体罚的重,妹妹连我都要骂的。”李锦然不动声色地说道,“二娘就不要跟这丫头一般见识了,方才她跟其他几个丫头发生了一些争执,动手打了人。我瞧见的晚了些,谁知这丫头性子又烈,就扇了她两耳光,她还在跟我闹脾气。保不准等妹妹回来,见她脸肿成那样,又要跟我闹。”李锦然说完这番话再看向二夫人的脸,那可叫一个千变万化啊。
二夫人将原先放置手中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扔,几个丫鬟都站在原地不敢吭声,只有紫鹃冷笑了两下。二夫人将视线移到紫鹃的身上,眯着眼问道:“因何事争执?”
不待紫鹃开口,李锦然淡然说道:“不过几个丫鬟听信了一些话罢了。说我克了母亲跟妹妹,还说四夫人失踪了也跟我有关。二娘,四夫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呀?”她一脸的不知情,满脸疑惑地看向二夫人。
“这些下人越来越没规矩,什么话都敢说,我看真是皮子痒了。”二夫人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冷冽地看着那几个站在眼前的丫鬟,似是对疯传的言论极为不满。
“二娘,您不要生气,要是气着身体那就太不划算了。”李锦然劝道。
“这伤势要不要紧,要不叫周大夫过来瞧瞧。”二夫人看着躺在床上的李锦然,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开。
李锦然一脸的受宠若惊,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恩赐。这番姿态自是全落在了二夫人的眼里,二夫人的笑意更深了。
“周大夫是父亲的专用大夫,我贸然去请,怕会失了礼数。父亲万一怪罪下来……”李锦然面露难色,微微地垂着眼睛。
“你这孩子,有我给你做主呢。老爷怪下来有我给你顶着,伤的这么严重,不好好看看怎么能行?”二夫人摸了摸李锦然的头,和蔼地说道。
“那就有劳二娘了。”见二夫人这样说道,她也就不再推辞。
二夫人做事向来利索,当下指使一个丫鬟去了周大夫的住所。那丫鬟刚走出梅苑的大门,便“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李锦然从窗子里向外望了望,见到那丫鬟冒冒失失地撞在了张蔚然的身上。张蔚然是长年练武之人,岂能被她撞倒。不想一个反力,反而让那丫鬟摔了个仰面朝天。那丫鬟正想破口骂人,待看清来人后喏喏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