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凤阙,檐角欲飞,华丽却森严的气势沉沉笼罩着整个昭阳殿。
九重凤阙,四角的天空已连日被一层巨大的阴云所笼罩着一层,浓浓的沉闷、沉重的压迫感令宫闱之内诸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唯有寒鸦漠然屹立于墙顶上,突兀地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叫喊。
肃穆庭院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个个面带惊惧,有小丫鬟的胳膊甚至瑟瑟发抖——就在他们身后,数十个表情冷漠、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森然而立,一股股兵刃的寒气几乎从指间透了出来,连这连日暴雨不下的闷热也几乎要被驱散殆尽。
就在昭阳殿华美无匹的窗棂前,大夏朝的当今皇后,慕容清漪正在梳妆。
铜镜中的美人依旧肤光胜雪,朱唇贝齿,明艳鲜妍而气质高华,衣着十二重凤冠霞帔,头顶六十四颗打磨得最完美的东珠,照得满室几乎睁不开眼;这如此绚丽而又如此宏大的美,令人几乎心中战栗——
然而,仔细看去,皇后那令人战栗的美不过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她的眼角眉梢,早已不是复当年模样,精致华美的妆容下,已然隐现皱纹;那灿烂东珠下的如云鬓发,已悄然出现雪丝;那曾经甜美温婉的嘴角,此刻已经略有下垂,甚至勾勒出一丝丝嘲讽之意……
肃穆的宫门轰然洞开,宫女们瑟瑟发抖,漫长的龙诞香在殿内倏然散开,司礼太监率众跨进殿门时的那一刹那,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眩晕。
所有人都那那一刹那间愣了一瞬。那曾经母仪天下的女子——现在还是,只是很快就要不是了——居然看也没有看诸人一眼,只是静静地伸出长长的手指,抚摸过妆台上的一枚金色凤钗。
她的玄色衣裳上似乎纹着浴火的凤凰,十二重霞帔长长的袖口几乎淹没了纤纤指间,从指间往上,玄线绣出翟纹,裙摆还绣着活灵活现的凤尾,在这阴霾下犹如一团金色的火焰,娴静如花,却仿佛开到荼蘼。
司礼太监定了定神,记起了自己的使命,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罪妇慕容氏接旨!”
罪妇?呵!
她从心底冷冷笑了一声,凝视着自己镜中华美至极的妆容,高高昂起了头。
司礼太监心中一紧,众禁卫军也皆是心中微微一震,皆生出一股敬意: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她依然是皇后呵……
司礼太监不再多言,赶紧扯开金色的卷帛,高声道:
“贱妇慕容氏,自入宫以来,行为跋扈,妇德全失,朕念其结发之情,容忍至今;然其不听训诫,依旧故我,六宫皆惧其淫威,不堪为一国之母!如今行为不检,不守妇道,与竖子通奸,秽乱后宫,有辱社稷,无德配享宗庙!朕故此废去其皇后身份,收其凤印尊号,着赐毒酒,留其全尸,钦此!”
当——
一声悠长的钟声忽然从远远的院墙外传来,长久的闷热、酷烈和森严的气氛里,众人仿佛如梦初醒。
“大胆慕容氏,还不跪下接旨!”司礼太监收起圣旨,厉声道。
通奸?
跋扈?
不守妇道、有辱社稷?!
几行重重的大字山一般朝她压来,这世间最大的指责降临此处,而她依旧高高昂着精致的、傲然的头颅。
“大胆!还不跪下!”司礼太监被她的慑然气势震得几乎退后了一步。
“滚!”慕容清漪霍然站了起来,冷笑道:“本宫是大夏的皇后!是先帝亲自赐婚,太皇太后主婚,九重大轿从正门抬进的宫!即便要废,也要问先帝、太皇太后答不答应!”
“大胆慕容氏!你与人通奸,现在已经不是皇后了!”太监色厉内荏地喊道。
“哈哈哈哈哈哈!”慕容清漪霍然转过身,仿佛从王座下睥睨着众人,自御林军的森严包围中,毫不畏惧地傲然道:“尔等竖子,也敢诬陷于我!好!好!姬子重,你好——”
“大胆!竟敢直呼陛下名讳!罪妇慕容氏,还不速速跪下!”太监声音发寒地重复着这句话。
御林军紧紧围攻着她,可那森严的兵刃之气似乎也完全湮灭不了那凤冠霞帔的华美,被废的皇后傲然道:“可笑!本宫无罪,为何要跪?!让姬子重亲自来见我!”
宫门再次轰然洞开,沉沉阴霾下,一个气势勃发、表情漠然的男人走了进来。
许多年过去,这男人的气质更为威严,身上的龙袍却依旧明亮如昔。他的还是星目剑眉,面孔一如往常的俊美无匹,令人几乎移不开眼。
然而,他只是漠然地看着她,吐出了一个词:“贱人!”
御林军呼啦啦而上,在皇帝的示意下狠狠摁下她的胳膊,强迫式的逼她跪了下去——然而,就是如此,她也仍旧不屈地昂着那高傲的、美丽的头。
“不敢看我的眼睛么,姬子重?”她低声说着,冷笑地抬头看着他。
姬子重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既冷漠又遥远,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看过来。他一字一句,高高在上地看着她:“朕为天子,尔为罪妇。朕为何不敢看你?”
“呵!”慕容清漪只觉得又苦楚又可笑,这些年的前尘旧事仿佛都化作一口血从心底涌上吼间——她一骤然扯开了十二重皇后霞帔,露出脖颈下那数到狰狞的疤痕,死死昂着头,瞪着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悲愤道:
“十六年前,储位争夺,你为先帝所不喜,父兄皆劝我嫁于他人,我却认定了你!十二年前,明知道先太子递过来的是毒酒,我为你一口饮下!十年前,整整三年的圈禁,我慕容清漪断亲绝义,一针一线,一屋一瓦,陪你东山再起!五年前,你被发往塞外,朝中都认定你必死无疑,我却毫不犹豫地跟你去……你在军中感染了瘟疫,全营上下人心惶惶几欲兵变,是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一直撑到援军赶来!回朝之日,你大军凯旋,人皆惧你,你的兄长却在最后关头刺杀你——金銮殿上,是我亲自为你挡了一剑!这道伤疤你不记得了么?!你登基的那日说过些什么?你记得么?要我提醒么?!你说你姬子重今生今世,纵然有负天下人,却也不敢对不起我!”
大殿内骤然静了一静。沉沉的阴霾中,众人皆默然不语而又暗自心惊——这倔强而决绝的皇后此时宛如一只泣血的凤凰,骄傲无匹,一字一句剥露出那些染血的往事。
“呵呵。”慕容清漪忽然又笑了。她笑得惨淡而又嘲讽,却始终以一种燃烧似的眼神盯着皇帝:“你说我有罪?姬子重,事到如今你说我有罪?我若有罪,你自己——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