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没有孩子,有今生没来世,即便领养一个也没什么意思,殷宁拒绝了顾远亭这个建议,他打算死后把公司委托拍卖,有能力有意愿接手的人自会好好经营,拍得的钱全部捐赠给需要的人。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殷宁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走起路来步伐很迟缓了,视野变得小了许多,就连呼吸起来都有点困难。在顾远亭的照料下,他一生无病无痛,然而却抵抗不了时间的侵蚀。
殷宁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衰竭了,却坚持不肯去医院,只在家中慢慢养着,和顾远亭在一起。
晨起时,他们携手在花园里散步,有佣人准备好早餐和茗茶。上午可以在阳光房里晒着太阳看书或者下棋,吃过午饭后睡一觉就到了傍晚,站在天台上可以看到落日的余晖。
殷宁说,“一世太短,总觉得没有活够。”
顾远亭用指腹抚摸过他干枯的手背,缓声说,“别怕,我会在你身边。”
殷宁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就像自己曾经千百次做过的那样。这是他第一眼就动了心的人,与此相比,这一生的波澜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这样想着,殷宁把重量交付在顾远亭的肩膀上,自己顺势滑落他的怀抱,然而这一次他却没能把握好力度和角度。在下坠前的一刹那,他的眼前已经漆黑一片。
一生终了,阳寿已尽。
殷宁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没有光,却不觉得冷。视野从模糊到清晰,像又恢复到许多年前年轻的时候,殷宁看到了顾远亭,他身影熟悉又遥远,是从前初识时的样子。
“是我梦见了你,还是这也是我的梦?”他茫然问道。
顾远亭牵起他的手,拉他站起来,另一只手挥出一面落地镜给他看,“你不是做梦,这里是冥界。”
看到镜中宛如少年的自己,殷宁有些惊讶,“为什么不是死时的样子?”
“魂魄离体后,会自动幻化成自己最怀念的时候。”顾远亭娓娓解释。
殷宁怔忡片刻,喃喃道,“当时若只如初见……”
顾远亭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殷宁总算回过神来,正色道,“然后我要到哪里去?投胎转世前,还有什么必须经历的流程?”
顾远亭轻笑,“你别担心,这里我熟。”
他带着殷宁从幽冥城走到地府,一路遇见的鬼神纷纷行注目礼,地府工作人员甚至有些讨好地为殷宁办理各种手续。
“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
顾远亭回头看了看,又转向殷宁介绍,“这是小陆,九殿平等王。这人就是八卦了一点,你不用到他那里去的。”
殷宁心中怅然,这才是顾远亭真正熟悉世界么?
小陆看少年颜色好,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点安慰或者鼓励的话,意料之中被顾远亭打开了。他讪讪地说,“我这不是看你们在老蒋这边走完了流程,要去第十殿了么,正好顺便载你们一程。”车还是那辆本来已经还回去的豪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他坑了过来。
顾远亭没跟他客气,拉着殷宁上了车。
一路上听他介绍地府种种,殷宁听得新奇,竟忘了这就是要跟顾远亭生死永别之时。原本就只有一世的承诺,还是他硬牵来的因缘,殷宁忐忑不安了一辈子,这时候总算放下执念,若有兴味地观光起来。
顾远亭在旁边默默看着他,不时接着小陆的话介绍解释两句,车内竟也没有显得冷场。
到了第十殿,见了轮转王,殷宁见他们对顾远亭都是恭恭敬敬的,多少也因自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家属身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轮转王老薛好言好语跟顾远亭商量,“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前生之事可就尽数忘却了,大人看看,还要不要说点什么?”
顾远亭站在殷宁面前,低头看他目光深沉,就好像曾经那一世的每一次。
殷宁眼眶酸涩,微微偏过头去,“以后,我们就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之前的事情,多谢你了。”
顾远亭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水光,低声说,“别哭,你往后的人生,都会很好的。”
没有你又怎么会好?殷宁很想这样说一句,但是他知道自己得到的已经超过了预期,这一句情不自禁的话语哽在喉中,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远亭收回手,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殷宁狠了狠心,转身向不远处的桥边走去,步伐坚定,一直没有回头。
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一团白光里,小陆才出声提醒顾远亭,“大人,轮回就是这个样子……”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顾远亭恍然惊觉,回过头来对他笑笑,“谢了,我先走一步。”
“不一起回去吗?”反正都是回地狱最深处,小陆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载他一程。
顾远亭摆了摆手,向前走出去,却向着另外的时空。
下一刻,他站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的声音沉稳又威严,顾远亭心中一颤,推开门走去,望着宽大的桌面后的那个人,开口说,“老师,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你这次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顾远亭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上前去说,“老师,对不起,在这个岗位上我做了千万年了,想休息了,总得给年轻人留点机会是不是?”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顾远亭的声音越发微弱,但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坚决,“辞职信里都写了,请老师批准。”
“我要是不批呢?”
“算我旷工到一定时限被辞退,一切福利都没有了,我毕竟是老师的亲传弟子,您舍得看我结果那么惨吗?”
“看来你是决定了?这件事可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已经决定了,谢谢老师成全。”
顾远亭站直了身体,抬起头时只看到眼前佛光大盛,刺眼的光线也同时刺进了他的身体,千万年的法力伴随着刺痛飘入白光,一点点散尽。
他想,他并不算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没能消除那个灵魂的执念,也没能忘记自己心底的波澜。
直到最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点,但好在,总算还不是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