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其中……做了手脚吧。”纪居昕嗓子有些堵,声音发出有些艰难。
看他终于明白过来,卫砺锋赞赏地给他倒了杯酒,“我说过,我的人不受欺负。”
“邓氏是真的想要那妾室的病,邓氏小儿子真的去了妾室的房间,误喝了毒粥。我在方宅看到事实经过,觉得邓氏与其活着承受失子之痛,不如死了继续保护儿子的好。”
卫砺锋如此解释,纪居昕便知,此事虽偶然,但他亦插了手。甚至有可能,邓氏儿子之死也与他有关系……可他不愿意这么想,卫砺锋的确争战沙场,手里有不少人命,可他不愿意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连孩童都不放过的人。
卫砺锋见他表情郁郁,摸了下他的头,温声解释,“此事说是为你,其实也不全是,顺势而为罢了。你是我的人,我自要护你。该死的必须死,没那严重的……小惩大戒就好,此事纯属偶然。”
“只是那方平睿我有用,现在还不能处理,时机到了自会给你个说法。”
纪居昕怔忡,他想法其实与卫砺锋相似,恩怨分明,该偿偿该报报,自己心里有一杆称,怎样衡量……对得住自己的心就行。
方家是有错,邓氏马氏方平睿,想算计他,他可以报复回去,却并不到死的地步,卫砺锋这话说的霸气,他有点不安,“方平睿其实没做什么……”
“那是他没机会。”卫砺锋面色略严厉,“你以为他手下就是干净的?小家伙,不要太天真,我说他该死,他便是有该死的理由。”
纪居昕闷声道是,是他想左了。
“至于你那好四婶——”卫砺锋说到这里声音顿了一下,转而带了些笑意,“就留给你吧。”
纪居昕突然目光一定,小脸煞白!
他声音有些抖,“你……你……你知道我与纪家……”
见他这表现,卫砺锋也顿了一下,转而脸上笑意嚣张,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我的人我能不调查清楚?”
“你知道我设计长辈不睦……”
“嗯。”卫砺锋点头。
“你知道……因我原因兄弟姐妹受罚。”
“自然。”
“你也知道……我使计阻了四叔前程。”
“是啊都知道。”卫砺锋掏了掏耳朵,一副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说的不耐。
他这神情大大安慰了纪居昕,至少纪居昕胆气壮了些。
他缓缓抬起头,平视卫砺锋,“你不觉得……我这样对待血缘族亲……太过分?”
“过分”卫砺锋冷笑,重复纪居昕的话,“血缘族亲?”
他嗤笑一声,眉锋压的很低,眸里隐隐有怒色翻腾,偏声音沉静,如月芒寒霜,“谁说血缘族亲就值得真心对待?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这等不屑嘲讽……
纪居昕轻咬着下唇,他能看出来,并非卫砺锋故意安慰他,才说了这些。
这绝对是出自真心。
或许……卫砺锋同他一样,经受过不好的事情,所以对那些人并无好感。
纪居昕心底略略有些安慰。
或许自己不是一个人……
在这世上,不管做什么,都要依靠姓氏,族人,一个人力量太薄弱,多少能人,经受压迫却没有堕落,奋力崛起,最终还是不能放弃族人,接受了一些不知道有没有诚意的道歉,就大方原谅了,恢复往来,从此还是一家人。
纪居昕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本来想着,此生得福缘,本就是多活一世,没甚可要求的,只要折腾够了纪家人,心中怒气泄完,了无牵挂的死去便可。不想在卫砺锋这里得到了支持。
卫砺锋说血缘族亲不一定值得真心对待。
说这句话时他表情坚毅眸中似有火在烧,他能看出来,卫砺锋有相当的勇气和自信,可以自己一人,顶天立地活着,不靠任何人!
“可是……他人非议怎么办?”纪居昕声音很低。流言猛于虎,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舆论,逼迫世人低头。
“那就比他们都强好了。”
卫砺锋站起来,负手站在庑廊下,头顶漆黑夜空,面向红烛白雪,一字一字,字字千钧!
纪居昕似乎听到他身体内骨节碰撞的咔咔响,似乎能看出这个男人沸腾血液下压抑了什么。
这一刻,静谧无边的深夜里,他心底也火热了起来,是啊,比他们都强好了!
卫砺锋转过身,第一次用无比严肃的神情看他,“只要你爬的够高,够稳,他们想够也够不着。”
纪居昕看着卫砺锋,这张脸线条凌厉,眉眼带着杀气,会坏坏的痞痞的逗人,会故意邪异的笑让人生畏,可它也有股浩然正气!
那眸底跳动的火焰,那眉锋掩起的执着,那嘴角透出的快意,他在告诉他,人生在世,当畅意放肆,只要对得起自己,其它可以无视!
人生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挑战,那是淬炼,是考验,你需心志坚定,用尽自己所有本事,一往无前!不需要考虑任何外面声音,不需要在意任何人,只凭本心!
心志必须坚定,怎么能被无谓的事情影响意志!一旦内心动摇,必会一败涂地!
你想败吗!
纪居昕差点大喊出声:他不想败!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看懂卫砺锋眸底深意,并为此悸动。
卫砺锋看着他的脸,表情慢慢松缓,“很好。”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他眼睛再次眯起来,有些坏坏的,“败了也不要紧,记住身后有我呢。”
纪居昕突然觉得有些别扭,甩了头看别处,“我才不会败!”
“那以后可不再问这些蠢问题了。”卫砺锋笑了,“下一次我不会再答了。”
卫砺锋笑声很大,很近,纪居昕觉得他只要稍稍靠近,就能感受到卫砺锋胸膛鼓动的声音。
晶莹雪花一刻不停地飘落,姿态翩然。红梅花枝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鼓鼓的花苞颤抖着,似要开放。
这一刻安静至极,纪居昕觉得他好像听到了雪落的声音,花开的声音。
那么美妙,那么动听。
“你……为何信我?”纪居昕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骄傲什么呢,小鬼头——”卫砺锋侧身,曲指弹了下他的额头,“我不是信你,是信我自己。”
你才小鬼头!
纪居昕吃痛,捂着额头退了一步,瞪向卫砺锋。
只见卫砺锋歪歪倚着屏风边,抱着胳膊笑容满面,“我信我的眼光。”
他的眼光……
他看中他,他的眼光就是他,信他的眼光还不是信他!
竟然给他下话套子!
纪居昕差点跳脚。
“哈哈哈……”卫砺锋拎起纪居昕的后领子,把他按到座位上,“来喝酒!”
“你不是说我年纪小不宜多饮!”纪居昕挣开他的手。被人拎着后脖领子这种事实在太羞耻,可他打不过卫砺锋,这混蛋手劲又大的不行,只好愤愤磨牙,恨不得咬他一口!
“对啊,你也说不宜‘多’饮,不是不能饮。”卫砺锋将两只白玉酒杯靠在一起,一一斟满,目光睥睨地看着纪居昕,“男子汉怕什么酒,想我十岁时,就在西北边漠喝最烈的烧刀子了!”
纪居昕撇撇嘴,你是谁我是谁……
“跟个孩子拼酒,将军真是有‘胆量’啊。”他还是忍不住讽刺他。
卫砺锋却目光一顿,方才一直说话没注意,现在站在纪居昕面前,他才发现,小家伙身上这件披风……
他不说话,纪居昕狐疑偏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他是认为自己穿不上这样的好衣服?
也是。一个不受宠没地位的庶子,能有什么好衣服穿。
他闷头实话实说,“这是林家少爷借与我穿的。”
“哦……”卫砺锋忍住没说出真丑两个字,抬手要和纪居昕喝酒。
纪居昕早知道依卫砺锋爱逗人的性子,今日来了必得受点气,也不小家子气的推扯,干脆把酒喝了。
卫砺锋又要倒,他伸手挡,不想卫砺锋身子一歪,手没稳,一壶酒有半壶倒在了他的身上。
那件上好灰鼠皮的披风倒了霉。
纪居昕叹气,这件披风料子极好,这样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他目露可惜,卫砺锋却没看见似的,“唉呀手滑了。”
他只好摆手,“没事。”
“你冷么?要不我给你找件衣服?”卫砺锋提议。
纪居昕摇摇头,脱了披风放在一边,“不冷,不需要了。”这被卫砺锋巧思围出来的小型暖阁很是暖和,他是真的不冷。
“那我们接着聊。”卫砺锋笑着坐了回去。
纪居昕不好提告辞的事,因为他之前主动说了,要陪卫砺锋守岁。
大约真是怕他喝多了,接下来卫砺锋并没有继续与他对饮,自己一杯杯地喝的开心,偶尔跟他碰下杯,大多时间都是在说话。
卫砺锋跟他说西北战事。
环境如何不好,战事如何刺激,有一次为探取情况,他深入敌军,混了小半个月,经历无数生死危机,危险重重下,如何机智的在战机到来时,把消息送出,并在两对交战时顺利脱险,真真是一波三折,令人心绪忍不住跟着起伏。
……
几个故事说完,子时快到了。
纪居昕不敢再引卫砺锋说故事了,再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西北战事精彩,相比之下,临清之事……将军该是会觉得无聊吧。”纪居昕头有微微有些晕。
卫砺锋却笑了,“西北有西北的畅快,临清有临清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