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自桑柔离开后,便主动要求来了别院,顾珩早已无暇顾她,便随了她去。
过了好半晌,顾珩才出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阡陌勾着脑袋,她已知道桑柔是离开,而非身死,却知她那样的身子已然撑不了多久,对顾珩,心中仍是有怨怼,但面对着他,心中会不自禁地畏惧。
她答:“奴婢……奴婢收拾下房间,一段时间没人住,屋内总多了几分潮气,奴婢放上一些吸潮的木炭。夫人……她往日最怕冷潮……”
话及故人,总是感伤。
顾珩又问:“你手里的是什么?”声音微哑。
阡陌本眼眶已有些红,这时闻言,将手中的物什递给顾珩:“说来,这也是夫人为您做的。”
顾珩接过。
柔软的月白绸缎,襟领绣着简单的勾云纹样。灯光不明,却仍看得出,针法拙劣。他指腹细细摩挲着,粗糙的感触直直蹭疼了心头。
“衣服是夫人尚在太子府时,就开始做的。她说,她不曾像寻常妻子那般,为您制作羹肴,缝制衣裳,所以要一点点弥补给您……”
“……”
“夫人那么聪明的人,但做起女红针线,却笨拙得要死,为了做这件衣裳,手上不知被扎了多少孔。”阡陌忍不住又哽了声。
衣服该尚来不及清洗,在绣线密集的地方会有斑驳深色印记,好似干涸的血迹。顾珩脑海中闪现她垂眸认真缝衣的模样,只觉得那一针针都扎到他心上,疼得他呼吸都窒了几分。
“说起做饭,其实夫人之前的厨艺很差,我也是知道的。在楼国方认识夫人时,姬王爷曾与夫人打赌,输得人下厨做饭给府中的人吃,夫人输了,做了一桌菜肴,吃得我们全府的人拉了肚子。但去年她回来,却能像模像样地做出一桌菜,厨艺精进许多,她说,那是她在养病时学的。她还说,原本她想象中的场景,该是和您同桌而饭,她给您布菜,而您将她做的好吃难吃的饭菜都吃得干净……”阡陌哽住了喉,“她怀揣着满心情意做的菜,其实那么希望您能够夸赞一句,但您却连她见一面都不肯……”
阡陌仍旧跪着,地上冷凉,膝头有些疼,她揉了揉,听得顾珩忽然变得沙哑的声音说:“你起来。将我不在时,她做的事,都跟我讲一讲。”
阡陌依言起身,说:“其实,夫人也没做什么事情。她身体很不好,大多时间,都在睡。做一会儿针线就有些扛不住,便用凉水洗脸提神,被我们发现后反倒认起错来,说,她本动作就慢,这衣服不抓紧怕做不好,而她又没办法学别人悬梁刺股那一招,她怕疼……”
阡陌忽然听到什么咯咯作响的声音,讶异地停下说话,看了眼顾珩,只见他手捏着那衣服,五指嵌入布料中。
她继续道:“可她那么怕疼的人,脚上那么深的伤口,生生忍下来,还有每次发病时……”
说起这些,旧日情景在脑海中历历重现,阡陌有些不忍说下去,只最后补充道:“夫人在缝衣服的时候,倒是时常会唱起一首歌。”
“什么歌?”
“奴婢记不真切了,好似是什么……绿衣……绿兮衣兮……嗯……黄衣黄里……”
顾珩肩头猛地一晃。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黄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1
……
阡陌见顾珩脸色顿变得僵白,檐下灯光照着,半明半暗,几分骇人。她不明,唤了一声:“太子,这歌怎么了?”
顾珩却没再说话,拿着衣服,步伐微跄地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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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小筑。
俞荀满身湿漉从屋外进来,喊道:“阿音,给我拿件干帕子来。”
话毕,一条雪白帕子直直飞向他头顶,顾珩信手一拈,便抓住,擦拭两下脸上的雨水,笑着对屋内那头的女子说:“多谢夫人
。”
随后飞过来一把斧子。
俞荀笑容还来不及收敛,飞身躲开,斧子锋利的刀锋直直嵌入门板,发出砰一声响。
转头看向那凶手,正动作利索地拾掇起砍好的木薪,往厨房走去。
“阿音,你这是谋杀亲夫。”
“……”
见桑怀音不理会,忙跟上去。
“同你说件趣事,听不听?”却一点不等对方回应,就接着说,“外头如今可热闹了呢,漠国打魏国,本置身事外的齐国却非要倒插一脚,淌这趟混水。你猜,齐国领兵的可是谁?”
桑怀音闻言步伐一滞,终于回头,却是往楼上瞥了一眼,而后瞪向俞荀,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再不闭嘴,下一次我的斧子就直喂你嘴巴!”
俞荀一点也不恼怒,反而更近了一步,说:“你舍不得。”
桑怀音说:“你要不要试试看。”
俞荀摇摇头:“我不要吃斧头,我比较想吃……你。”
桑怀音脚下一抬,就要朝某人踩去,俞荀早有所料,步履挪了几步,已绕到桑怀音身后,顺手夺了她手中柴火抱于怀中,并在她耳鬓落下一吻,离去前,湿润润地留下一句话:“果然美味。”
桑怀音耳根通红,咬牙切齿。可抬眸间,却间楼顶半开的窗户暗影一闪,心头顿时忧重起来。
晚饭的时候,却是桑柔主动问起了漠国与赵国的这场战。
俞荀云淡风轻地答:“漠国就算不打算打魏国,迟早我也会去打。”
桑怀音夹菜的动作一顿,看向他。
俞荀说:“魏国常年外征内战不止,各方诸侯逐渐做大,本就分崩离析,漠国拿下它不过轻而易举的事情。外人都说齐国这是拾人牙慧。但是……”他轻笑,“齐国目的根本不在分这魏国一亩三分地。”
桑柔拿勺的手微颤。
桑怀音皱了皱眉,想要叫俞荀别说了。可桑柔已开口直问:“他意欲为何?”
俞荀看向她,眸光微深,说:“顾珩帮助漠国攻下几个要塞,却立马弃城而去,一路杀向雪崖城。”
雪崖城,一个以巫术著名的地方,城内的人颇崇巫蛊之术,虽隶属魏国之下,但不设官吏,不纳税负,不朝王族,自治自理。但反倒甚得魏国王族所倚重,城主被封为国巫,王族有要事,都要请其来占卜,设祭……
历来改朝换代,雪崖城却始终远离纷争,天下人亦是默契地不动这座城池。雪崖城中人亦不管外头江山谁主,潜心修术。
听说沾了会巫术的人血,世代被诅咒。对这个地方,世人几分向往,几分畏惧,却始终没有人敢主动招惹。
“原本想顾珩去觊觎雪崖城,估摸着是看上了他们的巫灵之术,便猜测齐国王室中是否有人重病,药石无灵,所以要用巫医。但顾珩去势汹汹,显然不像是去请人帮忙的,而是要去夺城的,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俞荀语焉未详地说一半,喝了口汤,才继续,“说来,这本是江湖秘闻,本不可信,也少有人知。听说雪崖城有一镇族之宝,唤为雪灵丹,可治百病,解百毒,医死人,肉白骨……”
话到这里,他看向桑柔,见她面白如纸,身薄似叶,肩头微颤。
他果然还是看穿了,她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被他看出是欲盖弥彰之计。他猜到了……
俞荀不紧不慢地补充:“雪崖城事关巫蛊,不能举兵围攻,不然是触及一个国家的大忌,必遭世人谴责。所以……顾珩是单枪匹马去的雪崖。”
桑柔闻言陡然抬头,眼眸瞪得睁圆,而后喉中一痒,猛咳出声。桑怀音忙掷了碗筷,去扶她。
俞荀给她倒了杯水,桑怀音接过,替她抚了抚背瞬了气候,喂着她饮下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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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绿衣》,摘自《诗经》,一首悼亡诗,是丈夫拿着妻子生前为自己缝制的衣服的感怀之作。桑柔唱这首,当时该想着顾珩日后是否也会拿着自己的衣服,怀念她……
另,上一章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分手词,出处我记不得了,反正不是我原创的,说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