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氛围一直表面和谐,众人言笑晏晏,却多少有几分作态在里面。
进行到一定时候,齐王顾懿看向顾珩问:“卓将军还没有下落吗?”
顾珩放下酒杯,答:“没有,正全力搜查。”
顾懿皱了皱眉,说:“虽说没有父兄在此,宣布这事,有些不合礼数,但时间紧迫,故而也只能先说了,卓小姐,你来章临有一些时日了,吃住可还惯?”
卓薇柔点点头:“谢陛下关切,柔儿叨扰许久,却承蒙太子如一日的悉心照料,很是感激。”
顾懿说:“嗯,那就好,章临日后终是你的家,体现熟悉也没什么不好,你们两个的婚事也不宜再拖。我已致信卓丞相,待他来信定下婚期。三日后,我们将对齐国民众公布婚事,可行?”
顾珩缄默。
卓薇柔含羞点头:“全凭陛下和爷爷做主。”
顾珏目光往殿外一群站立的随侍中瞧了瞧。
而殿外,桑柔已快站不住,喉头猛有一股腥气闯上来,她生生咬牙忍住。
宫宴尚未结束,顾珏找了个托词先行告退。他本不是主角,顾懿便应允了。
马车上,顾珏看着脸色青白的桑柔,担忧道:“桑柔,你这模样看起很不正常,你到底怎么了?”
桑柔淡淡说:“哦,没什么,就是身重剧毒,快死了而已。”
顾珏震惊,不可置信。
桑柔咬牙挨过一阵剧烈阵痛,喘息到:“要不要……看证据……”话没说完,再压抑不住,鲜血冲上喉头,从唇边溢出。
“桑柔!”顾珏冲到她身边,满是惊骇,“你怎样?”
“这下相信了吗?”
顾珏面色铁青。
桑柔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断续说:“六爷,再……帮我一个忙……”
顾珏狠狠盯着那抓在自己腕上的瘦骨嶙峋的手,眼色晦深似海。
半晌,他出声:“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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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珩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更。
他没有脱衣上床,只是在床边坐着,看着床上那张熟睡的容颜,面色比夜色还沉重。
接下来两日,顾珩忙得很,唯有晚上过来,抱着她睡一会儿,她还未醒,便又匆匆离开。
他将她安放在仲清寒这里,不回别院,也不回太子府,桑柔除了问几句凌波和阡陌的情况,没有追问原因。
鹤枳还未离开,在顾珩走后才来找她。
没有上妆的桑柔面色难看得不忍直视,鹤枳何尝不心痛。
“我写信让三叶过来一趟。”
桑柔说:“不用了,徒劳而已。”过了会儿,又说,“师傅,你先回去吧,先回竹坞,然后再辗转去药庐,我会随后去那里找你。”
“你真打算就此离开?”
桑柔点头:“嗯。”
“先前死活不肯走,这些终于舍得了?”
桑柔满脸苦涩。
舍得?又怎可能舍得了,可她并无选择。
两日后。章临城南郊,青江渡口。
今日几十只船纵横,齐齐排列。岸边设了高台,铺上红毯,挂上彩绸旌旗,迎风簌簌作响。
岸边挤满了人,兴奋地看着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典。
青江运河经多年筹谋,终确定开始修开。但目前只是一部分小工程,将连通章临城和连庸郡。
众人翘首,想要看高台上的盛况,齐王亲自督启开工仪式,齐国王室倾巢而出,便连齐王后宫的妃嫔,位阶稍高的,都来了。
国师主持祭天拜神之礼,齐王站起身,说:“承天恩,惠吾民,风调雨顺,亨通昌盛。”声若洪钟,字字有力。
臣民跪地,齐呼万岁。
仪式告一段落,礼乐齐奏,君民同乐。
忽然,顾懿扬手,叫停了奏乐,说:“今日趁此盛典,孤要宣布一件事情。梁国卓丞相之孙小姐,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是未来国母之佳选。孤已于卓丞相商议好,钦许良缘,婚礼既定于翌年。”
台下哗然。
群臣纷纷道贺。
顾珩卓薇柔起身行礼谢恩。
一片恭维中却蓦然听得一声冷哼。
齐王看过来,是来自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不苟言笑,却威严半露。
他问:“这位是?”
“鹤枳。”
“鹤枳?琴圣鹤枳先生?”
众人闻言讶异不已。
鹤枳今晨本已打算离开,可驾马到了城外,心头惶惶不安,又转身倒了回来,一问仲清寒知道今日章临有大事,便过来看看,仲清寒本不喜参与这些事情,将帖子给了他,让他替他参加。
“有生之年,竟能一睹鹤枳先生真容。”齐王说道,“难得琴圣鹤枳先生今日能参与这盛典,不知可有幸能听得先生奏上一曲,以濯众耳?”
鹤枳从不是哗众取宠之辈,早年声名鹊起,却选择归隐,便是厌透了这虚以委蛇惺惺作态的世俗嘴脸。
众人正期待地看着鹤枳,却见他半晌没动静,齐王皱了皱眉,脸上有些挂不住。
“师傅每年冬日都要禁琴两月,以悼念师祖,不若就让桑柔代替师傅,给齐王献上一曲吧。”
忽然,从角落处走出一女子,白衣无暇,不着一丝花纹,她抱琴缓步走上前来,对着齐王跪下,行了大礼。
而台上,已有几人变了脸色。
顾珩紧盯着台下的桑柔,她神态闲定,目不斜视,仿若不知道他在看着她一般。
但他知道,她又怎么会不知晓。
顾珩伸手朝身后的成持做了一个手势,成持会意,立马退下。
分明已经在仲清寒府邸四周层层守卫,怎么还会让她跑出来,而他却一点知觉也无。
顾珩心头不安,目光半点不敢离开她身上。
鹤枳同是没料到桑柔也会来,照理顾珩是不会让她在这个时候露面的。
而卓薇柔脸色沉沉地看着桑柔。
卓敬失踪,桑柔是最后同他在一起的人,可这几日她要找她,却半分行踪也找不到,只怕是躲起来了
。而如今她出现,卓敬又在何处,她为何要在这般特殊的时刻出现?她转头看了看顾珩,一颗心悬起。
顾珏倒是神态自若,只是他怀里的顾晨看到桑柔,咿咿呀呀叫唤起来,他好不容易地将他哄安静。
各人心思复杂地看着桑柔,桑柔全然不在意。
齐王打量着她,问:“你叫桑柔?”
桑柔点头。
齐王又看向鹤枳:“不知先生竟还收了名女徒弟。”
鹤枳说:“这丫头天资慧敏,是难得学琴好料。”
“哦?那便洗耳恭听了。”
桑柔环顾了下四周,并无可以给她置琴弹奏的地方。她便席地而坐,将琴安于膝上。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双目再睁开时,随之而破空而来的事一声扫弦疾打。
天上云翳似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声震慑到,纷纷卷席而去,冬日阳光肆无忌惮倾泻而下,她墨发白衣,一张脸透白素净,凛然肃穆,眼睫稍垂,注视着膝上桐琴,右手凌空而扫,几个散音快而不乱,却让人闻之背后凛凛。
顾珩眉头深皱,放在膝上的手攒得极紧,指甲嵌入手心,他却浑然不觉。这样的曲子,极损心力,她却不要命了般,指法飞快,忘情地弹奏。
这一曲《山河赋》,几年前,她父王的生辰宴上,她曾弹过。如今再弹,论稳健,因左手的伤,已经达不到旧日的水准,但所幸技巧铭记于心,气势稍有式微,便即使变化指法姿势转接过去。
一曲毕,桑柔已力竭,但指上动作却不停,婉转几个走音,丝丝不绝,缕缕不断。
竟是《永诀》的终章。
常话别,长话别,此后永相诀……
顾珩脸色平静如常,乍看无异样,唯在他身侧的卓薇柔看得清楚,他额角紧绷,隐隐压抑着似怒气。
桑柔弹毕,却是顾珏起的身,过去扶起她。
众人莫不讶异,纷纷猜测,这女子竟和六爷有牵扯。
“你还好吧?”顾珏关切问道。
桑柔抬眸,眸光微凉,看得顾珏竟一个心惊。
“没事,谢谢!”她语气倒是温和,借着她的力,起身。
顾晨看到桑柔过来,立即兴奋地扑向她,被顾珏一把拎到一边,却仍锲而不舍地往桑柔那边爬。
“果真不愧是琴圣的徒弟,这曲技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你叫什么名字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