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在夫人的掺扶下,步履蹒跚地走进周娥皇的闺房,进门后瞥了一眼女儿的神色面容,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娥皇,这几日身子可有好些了么?”
和一年半前相比,周宗看上去已经更显老态了,虽然还没到七十周岁,但是满头从顶到鬓已经纯是银白色了。连眉毛和颌下长须当中,两年前还夹杂着的一些黑色,如今也已经彻底不见。看来这两年的烦心事和变故,并没有因为他以太傅的身份致仕而放过这个老人,对家人前途的担忧,对朝廷各派对他的拉拢、排斥、站队的思考,让他的神思几乎无法闲下来。
“女儿已经略好了一些了,让爹爹和娘亲担忧,实在是女儿的罪过。”周娥皇用咳得已经略有沙哑的嗓音回答了父亲的问候,为了遮掩这份沙哑,唯有把音量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
周宗是老夫少妻,所以才有了老来得女的事儿——他自己五十多岁的时候,周夫人才二三十岁。所以如今周娥皇虽然已经十八周岁,其母周夫人也不过四十出头,精力自然要比周宗旺盛得多。女儿病情的一些细节,自然是瞒不过周夫人张氏的眼睛。只是当着丈夫的面,不好让丈夫更加担心,只是欲言又止。
周娥皇自己跳水装病、作践身子以拒婚的事情,周宗和张氏自然都是知道的。只不过周娥皇这么干,究竟是真心不想为李弘冀所利用,还是不喜欢吴王李从嘉所致,他们并不清楚,看着女儿一日弱似一日,周宗悲从中来,感慨了一句:“唉,这天下,莫非已经不可挽回了么。老夫做了一辈子大唐忠臣,死不足惜,却是连累妻女,真是罪过啊。”
“老爷,好好地怎得又说到这些丧气话了,没来由徒惹伤悲。”张氏见周宗探视一番女儿的病情,又说出一堆没营养的东西来,不由得有些嗔怪:这是给女儿添堵呢还是……
“夫人有所不知啊。朝中今日接到江北急报,自从约摸半月前淮北李重进大军自亳州、宿州南下,居然十日之内便连下光州、濠州两州之地。那北朝虽然穷苦困顿、钱粮不济,然则终究是血战连年垂五十载,骄兵悍将无数,兵锋之锐利,远非我南朝承平日久的兵马可比啊。此前数年,我朝还在频频谋划与吴越、马楚等争胜,现在回想来,实在是井底之蛙。
如今,李重进得了光州濠州之后,已经三面合围了刘仁瞻刘节帅固守的寿州,若不是忌惮继续深入之后会被刘仁瞻断其归路,只怕南面和州、滁州等处已经俱遭兵火了。为今之计,这大唐的国祚,唯有希冀于刘节帅的能征善战了,其余江北诸将,只怕皆不足用。”
听了周宗这番意志消沉的话,虽然张氏和周娥皇都是平素从来不问国政的,但是也着实大吃了一惊。南唐国土有江表二十一州、淮南十四州组成,这一点是每一个南唐人都知道的常识。淮北的李重进南下,十日之内连下两州,如果按照简单的算数乘除的话,要是保持这个速度,那就是三个月内尽陷江北十四州了。
这个进取的速度虽然不能和后世日本人叫嚣的三月亡华、或者元首的两月灭苏计划那么夸张,但是考虑到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后勤速度,已经是非常惊人的了。所以骤闻之下,也由不得张氏和周娥皇不吃惊。
当然,平行时空的历史上,后周南侵的时候并没有顺风顺水地就拿下淮南,这主要是因为南唐出了两个特别能打的名将刘仁瞻、林仁肇;再加上加上周军因为北地穷苦、辎重转运往往不济,需要在淮南“因粮于敌”烧杀抢掠,渐渐把一开始不关心政权更替的普通百姓都逼到了后周的对立面,所以才让后周花了四五年才彻底平定淮南。
而现在,这些情况都还没出现,南唐人只是看到了乍一开始的时候李重进兵锋南下之犀利,就好像元首刚刚巴巴罗萨或者日本人刚刚九一八的时候那般势如破竹的阶段。故而对敌人的实力高估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老夫自知近年来气血衰微日甚,自当以大唐忠臣之身份了此残生,没得晚节不保。只可恨那李弘冀到了如今国家危难的当口,还在想着算计自己的皇叔,这等蝇营狗苟内耗,便是夺了储位,国家也祸害得残破不堪了,还能剩几州几郡的江山呢?”
“李弘冀的诡计虽然歹毒,但是也怪女儿早年心气高,等闲人家的公子贵胄都看不入眼。倒是如今让爹爹难做了。”
“痴儿,虎兕出匣,龟玉尽毁。事到如今,不论当初作何区处,又岂能避祸呢。早知你钟情于那钱惟昱,为父当初便该设法允了你,若说朝中有人忌惮为父私通敌国,大不了舍了这太傅的虚名不要便是,也好过如今这般困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