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龙疑惑地用手帕擦了擦脸,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满脸的泪水…… 。
随着天津战役的结束,华北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个孤城北平了。
此时北平城的外围阵地已经全部丧失,**的防御阵地被压缩在外城墙一线,已无防御纵深可言,冷兵器时代的城墙对于城外解放军的三千多门大炮来说,恐怕只比窗户纸稍微厚一点儿,就算手指头捅不破,美制榴弹炮也能在一瞬间将它撕烂。
明眼人都看出,共党人进驻北平,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此时北平的军政界到处人心惶惶,军政大员们人人都在考虑自己的后路,蒋介石开始把他的亲信们逐渐从北平调往南方。军统局北平站也不例外,站长王蒲臣、副站长宋元和都是蒋介石、毛人凤的亲信,他们布置好潜伏工作以后,都坐飞机撤离了,由毛人凤调来一个叫徐仲尧的接任站长。此人东北军出身,当过阎锡山手下的特工,后来投靠了蒋介石。他不是息烽特训班出来的,自然不受蒋介石、毛人凤的重用。在这样的危难时刻让他出任北平站站长的职务,明摆着是一个替死鬼的身份。徐仲尧自己当然也明白,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就在全站人员给新站长接风的宴会上,徐仲尧竟然当众落泪,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心中的委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的北平已是一条到处漏水、即将倾覆的破船,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谁都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教子胡同8 号院的爆炸案发生之后,段云飞就患上了失眠症,他自己都奇怪,以前他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而且从来不做梦,睡眠质量良好,但从那天起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一闭眼就能看到爆炸发生时,小楼的半边楼顶被冲击波掀到半空中的情景,那种感觉来得格外刺激,格外震撼。段云飞是个职业杀手,一向视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在取人性命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心理负担,当年戴老板曾称赞段云飞具有超人的心理素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唯独夏岚的死使段云飞的神经系统险些崩溃。这简直不可思议,一个有着花一样容颜,风情万种的姑娘,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竟然这样决绝、义无反顾地引爆炸药,在一瞬间将自己柔弱的身躯化作一缕青烟……当最美好的东西被暴力毁灭时,恐怕连魔鬼也会为之颤栗。
爆炸过后,段云飞命令士兵们把赵府所有的角落都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这个女人走得干干净净,她的电台、密码本、文件,连同她生前穿过的衣物都在一声爆炸中化为灰烬。段云飞是个无神论者,也没有任何政治信仰,他看重的只是责任,一个军人对国家的责任,至于这个国家由什么人来领导,领导的好与坏,那不是他考虑的事。他知道,国共两党在理论上的分歧无非是在中国推行三民主义还是**,这两个党派在信仰方面表现得同样执著,段云飞是个军人,他没兴趣去研究这些枯燥的理论问题,但是夏岚的死,使段云飞第一次感到信仰的力量,这是任何暴力都无法消灭的力量,看来蒋先生和戴老板都没想明白这一点,在思想和信仰面前,暴力并不是万能的。
师弟陈元龙的失态使段云飞在一瞬间心里就全明白了,此人绝对是个共党分子,而且和夏岚有着亲密关系,不然就难以解释一个多年从事秘密工作的人会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感情外露从来是特工人员的大忌,陈元龙不会不懂得这一点,除非他的理智被巨大的情感伤痛所击垮。段云飞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并非出于为自己留后路,他的想法很简单,陈元龙是自己的师弟,他不能出卖自己的师弟,否则自己就是个小人,共党和国民党之间的恩怨他管不着,保密局的刑讯手段段云飞太清楚了,要是把陈元龙送到那里,自己可真成了卖友求荣的人。
从爆炸现场回来整整两天,陈元龙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恍惚中他走进一片薄雾笼罩的山野……在春夏秋冬季节的不停变幻中,面容娇美的夏岚轻轻向他走来,张起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她的目光柔和如水,迷离如梦,她依偎着陈元龙悄嗔谑笑,呢喃密语……。
即使在梦中,陈元龙也能深刻地意识到,夏岚不在了,她像梦一样消失在一团炫目的火光中,陈元龙泪如泉涌,五内俱焚,在梦中他死死握住夏岚的手不忍离去,而夏岚却将视线移向苍茫的远方,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犹如冰块慢慢融化在水中……。
陈元龙站在生死的界河岸畔,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却听不到夏岚的回音,唯见远方草木萋萋,雾霭绵绵,寥廓云天和苍茫大地寂寞相守,脚下的河水无声地长流,带走了他的眼泪,他的痛苦,他的绝望…… 。
等陈元龙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一种精神的蜕变,像换了一个人,从此他不会再流泪,他的心变得像岩石一般坚硬无比。
段云飞带着一篓水果来宿舍看望陈元龙,两人一见面只是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懂了所要表达的信息。段云飞面无表情地问:“师弟,让我猜猜看,此时你在想什么,我想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一枪干掉我,对吗?”
陈元龙微笑着回答:“说真的,有这个愿望,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