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过不多时,慕容永率军亦到,守门裨将方为他推开门,室内列席会议的众将便起身轰然行礼道:“参见上将军!”北征军主力乃骄骑三营,是慕容永一手选拔锻炼而成的鲜卑精兵,故奉他至尊,只怕就连任臻在军中都无此影响力。
慕容永一反长安之时刻意的骄矜,先谦恭至极地朝主位的任臻行了个大礼,便径直地朝左首位走去——任臻叫住他,轻轻一拍自己身边坐蓐:“叔明。”
慕容永惶恐道:“末将不敢。”
任臻一看便知这是在做戏——慕容永真想做,有甚不敢的?但他知他深意,便也顺着话梗道:“军中以你为尊,又是自家兄弟,有何不敢?”慕容永告了罪,方才侧身虚坐了。引得众将心中都暗自不解——这对冤家似的君臣这算是和解了?还是只是因为此时大敌当前,才不得不暂缓恩怨,一致对外?
只有苻坚心中明镜似的:任臻是将他对付吕光的那招给学走了,在权位未稳之时,礼重最实权的人物,以此拉拢人心,军中更是如此。
于是任臻与上将军慕容永并席而坐,左首是因功升任抚军大将军的杨定,右首坐着三品冠军将军刁云,四品虎贲中郎将拓跋珪紧居其后,苻坚则没坐的份,瘫着张脸双手拄剑,直挺挺地立在任臻身后,充当一座屏风摆件。
任臻环顾四周,大燕最精锐的勇将济济一堂,身边还有慕容永和苻坚,心中不由大安,又多了几分必胜的信心。他一扬下巴指了指正中摆着的大沙盘,好整以暇地开口:“杨定,先报述一下战局。”
杨定领命起身,先将写着姚字的两面小军旗分别插进黄河南北两侧:“姚兴如今兵不多,却精,重点防守两大重镇——固原与怀远,并州其余部分都只有散兵游勇,望风即降,不足为患。”而后又将写着吕字的小军旗插进西阻黄河的群山之中:“吕光本欲伐姚,却在三关口遭姚兴嫡系精兵偷袭,损失惨重。然吕光未亡,如今已重整军队欲打回姑臧去,如今无暇东顾,我们不能指望他还能履约合攻,断姚兴后路。只怕后凉国内吕纂所仰仗的沮渠氏与吕光嫡系这两支劲旅还有场恶战。”
慕容永此时沉声道:“虽不惧后凉在此时会与我等为敌,但须防其中一方落败,反与姚兴结盟——”一语既出,满座哗然,细想想,若有一方不得不从姑臧撤退开始逃亡,真向姚兴寻求结盟庇护也并非不可能,那时候姚兴若是又有了生力军再次缓过劲来,当真会令西燕大军限于疲师苦战。“故而,我等最好趁此时机,集中全力,尽快一举灭了后秦,则全境皆可归西燕所有,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即便后凉缓过神想再分一杯羹,也已为时晚矣。”慕容永掷地有声地说完,完全没有顾及那“虽死尤生”的后凉天王苻坚。
在场诸人都为其老辣周到的谋算暗自喝彩,拓跋珪默默地想,便是自己如今已做了一军统帅,怕也虑不及此。
杨定又道:“而皇上御驾亲征,倾国攻姚之事一传召天下,占据关东的慕容垂虽因当年皇上允他称帝一恩而暂无异动,但随即就将原本驻军蒲坂的‘太子’慕容宝召回邺城,而改命大将军翟斌驻蒲坂,更有传言,说慕容垂有意向东将国都迁往中山——”他一面说,一面手起旗落,将一面写着翟字的军旗插进黄河在冀州(注1)境内的一个大扭弯处,再将写着垂字的小旗西移插进不远处的中山,两线相夹,兵锋所对的正是隔河相望的雍州潼关——关中的东大门。
众将看到此处,不由地都暗自倒抽一口冷气:慕容垂用心已经昭然若揭了,就等着西燕后秦打的不可开交,他自可寻机趁虚而入,攻陷潼关,长驱关中!
任臻环顾全场:“列位都明白目前局势了,可有何看法?”
众将没有搭腔,都知道皇帝素来秉性乾纲独断,如今亲临阵前,必是已心有主张,连军中第一人慕容永都不发话,自己何必出这头?果然任臻慢悠悠地接道:“既已至此,灭姚乃是第一要务,绝无可转圜。只是要快要狠要一劳永逸。”
杨定是客将,又是个耿直性子,当下忍不住拧眉道:“那东线就不管了?慕容垂号常胜军神,可不比他那个没用的太子!”
任臻抬头扫了他一眼——杨定与他共过患难,他心中倒是不会与这一派赤诚的汉子计较,但便是这么无意识的一瞥,却叫杨定心中不由自主地一凛——他仿佛在他眼中看见了如当年苻坚一般不怒自威的帝王之势。任臻垂下眼睑,轻描淡写似地道:“怎会不管?传信至长安,让皇叔答应后燕密使所请,就说我们。。。念及同气连枝共出一脉,愿意出借神祖牌。”
众人又是一声哗然——都知道两个慕容氏迟早会为正朔之名而中原大战,当初为备战攻姚已经被迫默认后燕立国,现在慕容垂欺人太甚,居然踩在他们头上公然索要历代先主的供奉牌位!任臻似不知道自己一石激起千层浪,自顾自地又道:“只是祖宗牌位兹事体大,慕容垂自然应感郑重其事一些,为表诚心,便让他的‘太子’亲自到长安城奉迎回去!”
慕容永顿时会心一笑——好一招釜底抽薪。这后燕太子慕容宝是大段后之子,大段后当年又是被慕容冲之母可足浑皇后逼地自尽,慕容垂因此这才反叛前燕投靠苻坚,一直对这少子甚为宠爱,又哪里敢让慕容宝羊入虎口?
任臻狡黠一笑:“如此必可堵地慕容垂哑口无言——”我敢给你还不敢来要,那就是你残忍你无情你无理取闹了。
“皇上英明!”不知谁先起身喊了一句,引得众人风吹麦浪一般连声应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任臻面有得色,摆了摆手道:“一般一般啦~”苻坚抽了抽嘴角,默默咽下了堵在喉头的激赏——难怪夜半无人时他缠着自己问了好些关于前燕王室的秘辛,特别是当年慕容垂叛逃的前因后果。
杨定从来想不透这些宫闱斗争,宁愿沙场之上见个真章,他在一篇奉承声中峻声反问道:“那么潼关防线怎么办?我与后燕军队交过手,当时统军的大将慕容宝不过纸上谈兵虚有其名,军队质素却甚高,与我军不差上下,精锐部队或有胜之,应是慕容垂亲自练兵所致,如今驻扎蒲坂的换成百战之将翟斌,若不能择一良将把守潼关,只怕一不留神会被趁虚而入。”
任臻低头饮了一口热酥酪茶,被烫地几乎一咋舌:“对,要派个顶用的小将去,把翟斌这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那么。。。”慕容永沉吟道,“谁去?”在座诸将一时都顾不上计较前后浪谁拍谁,都在心中暗道——看皇帝这意思,杨定慕容永这两员大将是都要留在萧关打姚兴了,那么低一阶的宿将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刁云与慕容钟都早已在暗中跃跃欲试——若是能分兵去防守东线,必能高升一步,成为个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
任臻似话说多了口渴,也顾不得烫,将瓷碗滴溜溜地转着圈一口气给喝完了,末了随手擦了擦嘴,随意似地道:“拓跋珪,你去潼关。”
一直默不出声的拓跋珪顿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他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似地怔怔望向任臻。直到身边的穆崇给了他一肘,他才茫茫然地起身:“。。。我。。。去潼关?”
任臻微微皱眉,怎觉得重逢以来这拓跋珪就变的有些混混噩噩神神叨叨的,时不时还不自觉地在刻意避他,但他心中早有计较,便毫不停歇地继续道:“封拓跋珪为安东将军,五日之后执虎符至潼关赴任!”任臻出言即是圣旨,此事盖棺论定,无论旁人如何诧异、不解、嫉恨亦无可转圜了。
一时散会,任臻在人后拉住慕容永的袖子悄声道:“东线防守其实至关重要,万不能如后凉吕光一般后院起火,拓跋珪到底年轻,你得帮帮他。”慕容永本一直视拓跋珪这日日贴身随侍皇帝身边的外族将领如眼中之钉,但此时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又见任臻如此恳求,便点了点头,想开了似地,起身去给拓跋珪办军权交割事务。
任臻又在后吩咐道:“杨定,你留下。”
杨定答应一声,停住了脚步,待众将走光了任臻便一手搭上他的肩,拍了拍道:“大个子,你在萧关最久,对对方战术和实力也最为了解,告诉我实话,能赢吗?”
杨定本觉得一年未见,这皇帝言谈举止颇异往昔,看来陌生了许多,但如今被任臻这么亲亲热热地一揽,过去的熟稔与默契似又都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地道:“能。”
姚兴虽已借敌之手除去了姚硕德,但终究失了萧关又大伤元气,只能守不能攻,燕军占有绝对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