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带双宝回到灵济宫,脑海中已经隐约有了一个轮廓。
之前她就曾存疑:既然她已扳着冯谷的手写下了半个“雨”字,便是要将冯谷的死引到仇夜雨身上去,那仇夜雨怎么还敢大张旗鼓地到皇帝那儿去诬告司夜染?
除非那个字被有心人给抹掉了。
果然,现场查勘给了她确定的答案。
那么这件事就好玩儿了:抹掉那个字的“有心人”,不是仇夜雨本人,就是秋夜雨的爪牙。只要将这件事掀开、证实,那么这个消失的字反倒会成为铁证,证明仇夜雨一派的心虚。
于是原本跟仇夜雨没有关系的命案,反倒因为他们的掩饰而给盖上了铁印候。
所以这个案子归结到她这儿,重点已经不是要追究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而简化成为找回那个消失的字,凭此将仇夜雨钉死……这就够了。
这件命案说到底,不过是司夜染与秋夜雨之间一场不动声色的斗法罢了。
一夜浑浑噩噩睡,竟然莫名又梦见当年那回随着爹爹出使草原。她被从马背上摔下来,回到使团大帐还不甘心,觉着虽然自己是不会骑马,但是也是小心遵从骑马的种种动作,不至于刚上去就被马给摔下来才对啊!
她不甘心,便去找爹爹手下骑术最好的将军讨教。
将军趁着夜色带着她悄然去查看了那匹马,在马腹等处发现了小小咬孔,周围有红肿。
将军便说,由这些小孔可鉴,她被马给摔下来,果然不是她自己的错,而是那匹马被嗜血的虫子给咬了。
将军说草原上的嗜血虫非常凶悍,一旦叮上血迹便绝不松口,即便自己被人给一掌拍碎也在所不惜。马匹经了那嗜血虫的咬,便会变得十分烦躁,所以才会受惊将兰芽给摔下来。
梦境一转,兰芽又跟虎子并肩行在街市上。
卖肉的屠户认得虎子,笑眯眯打招呼。兰芽刚走过去,就被那屠户猛地推开,说,有虫子,会咬血的。
那屠户还跟虎子抱怨,说这批羊肉是从草原来的,结果羊身上叮了草原的嗜血虫,赶都赶不走,恼死人了。
兰芽便在梦里笑出了声儿。
兰芽的笑声没把她自己给惊醒,倒是把隔着两道帘子上夜的三阳给惊醒了。
寻常不用三阳上夜,他只管外头的粗活;今晚是双宝给吓着了,回来提到他躺在冯谷尸体原址上,感觉地下冷飕飕有寒气渗入肌骨,还吓得直淌虚汗。三阳这才主动代替双宝来给兰芽上夜。
兰芽没那么多规矩,晚上不用上夜的给端茶倒水拎马桶之类的活儿,但是三阳也好歹得给守望着窗、户。
于是三阳这冷不丁一醒来,先稳稳神,确定不是兰芽有什么事,便随即一盯窗口。
这一看,坏了,窗口上分明印着一道身影!
三阳也不敢声张,顺手抓起手边一盏烛台,悄然起身奔着窗口就去!
才八岁的孩子,他自己实则也害怕,于是说时快那时迟,他的速度其实是相当慢的……于是等到他终于磨蹭到了窗口,装模作样举起烛台要砸向外的时候——那身影如他所期,早已不见。
三阳长出口气,抹掉额头的汗,心说:一定是睡糊涂了,看花了眼。这是灵济宫啊,谁敢夜探而来?
翌日一早,三阳没提这个茬儿,兰芽自己便也自然不知道。
她元气满满地带着双宝又出了灵济宫。有些奇怪地瞧见双宝一对黑黑的大眼圈儿。
兰芽便小心问:“如果你害怕,那就别去了。”
双宝一提腰带:“公子都不怕,奴婢要是怕了,那岂不太丢人!”
兰芽赞了一声,便带双宝往肉铺子里去。
今儿兰芽特地穿回了从前跟虎子一起当小贼时候的衣裳,那屠户愣神儿看了两眼之后,果然认出来了,不过却有点脸红:“咳,我当然记得小哥。虎子没来么?不是被官府拿了吧?咳,他上回送我两猪尿泡的好酒,我还说要请他吃肉,居然这么久还没请上。”
兰芽笑:“咳,就别提猪尿泡了。”
屠户上下瞄着兰芽:“不过你上回来,脸上都是黑灰,我倒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今日一见,我地个乖乖,简直比女娃子还俊俏!”
市井中人,口无遮拦,屠户便凑到兰芽耳边笑说:“怪不得虎子攥着你的手攥得登紧……还有,自打认识你之后,他连小姑娘看都不看了!”
兰芽这个尴尬,扭头果然看见双宝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兰芽便连忙截住屠户,不让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大哥,小弟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屠户一听兰芽来意,也十分意外:“那霸道虫子,你要它做什么?”
兰芽一笑:“总之有事。大哥给我抓一些吧?反正你也用不着。”
屠户一摇脑袋:“对不住,都没了!我好容易把那些小瘟神
都给送走,可希望再也不遇见了!”
兰芽便傻了:“都没了?一个都不剩?”
屠户点头:“都没了。一个都没剩。”
“为什么呀!”兰芽就急了,“大哥不是说那东西很是霸道,很难死的么?”
屠户被吓了一跳,讷讷解释:“那东西是霸道又生性,可是终究是草原的虫子,来咱们中原便水土不服,先时凶猛了几天,结果还没等爷爷我想辙治它,它们就一个个地自己死了。”
兰芽垂头耷脑:“唉,太可惜了!”
屠户都听急了:“哎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还替那些虫子惋惜?你看我笑话是不?”
兰芽这才回神,拢着屠户的手臂赔笑:“大哥误会了。小弟怎会那般?小弟是想用那虫子办点正经事,一时急了才那么说。”
屠户上下瞄兰芽一眼:“那算了,看在虎子面上,我不跟你计较。罚你下回一定要带虎子来,我还得偿他的情呢!”
兰芽和双宝怏怏地离开街市,兰芽忖着该到哪里再去找那虫子,双宝却揪着屠户的话没完没了地转弯抹角问:“公子你跟虎爷……呃,攥着手一起来逛街?虎爷对公子……呃,比对小姑娘还好?”
兰芽气得踹了双宝一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我搬弄这些!”
双宝委屈摊手:“那不然咱们现在还能干什么?”眼珠子一转,随即笑了,凑上来说:“公子,不如咱们去向息风将军求助?或者实在不行,回宫去向大人问问计策……”
“滚!”兰芽直接赐他一字,心说,她才绝对不会让司夜染看扁!
司夜染不是质问她“能办什么差事啊”么?这一回她非要办给他看!
日暮时分,兰芽伸脚踢了双宝一记:“草原的虫子,得向草原人来寻。你且先回去,我自去办事。”
双宝指着天色:“这天儿都黑了,公子你一个人儿去哪儿啊?”
兰芽一拍腰牌:“有这个宝贝做伴,我有什么怕的?大不了抓几个巡夜的官差保护我好了!”
瞄着双宝的身影走远了,兰芽还不放心,悄悄儿又跟了两个街口,确定双宝是一根肠子直接回灵济宫,而不是留下来偷偷监视她……她这才放心转身,朝着心心念念的方向去。
本司胡同,教坊司。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徇私,依旧还是为了办案。草原的事既然该问草原的人,那她认识的人里只有慕容这一个草原人。她不来问他,还能问谁?
她真的不是因为思念。
不是因为心念不动则已,微微一动,便再管不住自己的心、自己的魂,连带自己的脚步……
不是,真的不是。
她纵然想他,却也不敢再去看他。她怕他再因为她而受到伤害……那她百死而不能一辞。
天边一大片的晚霞,烧得像火,她在小巷里贴着墙根儿坐着,只觉那红霞一直烧到她心里。
等晚霞终于淡了下去,她起身走进一件估衣铺。
人家正在关窗板,打算打烊。她进去闷声不响抓了件极为轻佻俗丽的长衫。
出来在小巷里换上衣裳,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顺手买的脂粉盒子,对着小铜镜将自己面容给重新勾勒了。
一转身,便是个俗不可耐的男子。衣裳极夸张,面容却极丑。
这一次她只想去偷偷看他,不让他认出来便是。
终于熬到掌灯时分,她在教坊司门外磨磨蹭蹭,只看着一批一批的宾客盈门,跨过门槛,笑意吟吟进内寻到了自己可心的人,半拥半坐着吃酒、赏舞,她才磨磨蹭蹭地进门。
满堂喧哗,以遮掩她一身寂寞。
她这回没敢直接问慕容,决定采取迂回策略,自己沿着走廊,一面一面地去找。
边走边立着耳朵,期待难免有一两个提到慕容呢,她也好知道个下落。
却都没有。
她独个儿倚在廊上,看楼下酒过了三巡、菜过了几十味;舞台上的歌舞管瑟也起起伏伏了十几回;身边的过客更是如云如流水般经过了几十个……却都没查到慕容一丝半点的消息。
眼见光景见晚,许多宾客都拥着姑娘,挽着小倌上楼歇息去了,她也不好意思继续形单影只继续在廊上这么站着。
又不甘心今晚这是白来了,便还是耐不住,扯住身畔一名龟儿,问这院子里的鞑子少年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