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恨不生于万历时。万历元年是公元1572年。要在十六年之后,英国才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再过四十八年,英国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再过七十一年,五岁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国的王座。那时莎士比亚只有六岁,尚还在英国的树林里偿试着爬树玩。在万历初年,北京、南京、扬州、杭州这些就像万历彩瓷那样,华美的大城市,在外国人心目中真像天堂一样。故后世人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崇祯记得很清,就在他幼小,刚会读《三字经》时,先父皇光宗帝,就着意交待师傅,给自己这小儿子讲述祖父朝时,那段光辉灿烂的历史。屡经师傅无数遍的讲述,年幼的崇祯可以说对那段史实,早已烂熟于心了。
“唉,但回头看看今天,在朕的崇祯元年呢?却什么也没有。”崇祯重又哀叹地想道。“不对。还有二百五十八名魏党分子嘛!多具讽刺意味啊!”哼,所以拜托后世的史家们,千万别给朕说“性格决定命运”。命运应是与生俱来,决不是什么其他东西可以决定的。“命运”就是上帝的一次梦遗,你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可上帝他老人家早就春梦了无痕了。
“让上帝的归上帝,让恺撒的归恺撒,让吾崇祯的还归吾崇祯!”崇祯恨恨自语道。“朕的命再不好,大不了将它还给您算了!”还真是皇帝的话是“金口玉言”呢!崇祯当初这句原为牢骚使气的话,却不料竟成了自己十六年后的谶语。
虽说崇祯帝是因公私宿仇原因,痛恨魏客及其党羽;更为忧愁江山社稷、国家前途命运,而决心严厉惩治已被揭发定性的魏客党羽。但回头又想到,“趋炎附势”“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毕竟是沿习几千年的官场民间世俗痼疾;虽说人为私欲丧失良知,卖身投靠奸贼着实可恨不齿;但想到在当年魏忠贤那样的,“顺吾者倡,异吾者亡”的政治高压下,历经十年寒窗苦熬,终于谋得一官半职的阁僚臣工,在这一边是,若趋附便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诱惑下,另一边却是,若远离不仅得不到合法利益,且随时有丢失饭碗甚至脑袋的危机。
在此利害悠关,泾渭分明的考验面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哲学”,倒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
想到此的崇祯帝,对这些已被定性的魏党,尤其那些次等又次等的普通成员,真是既痛恨又同情。同时又不禁想到,朕亲自主持实施的王朝中兴大业,千头万绪,时下正是用人之际,虽说“烂肉割去新肉才能生出”,拿下去一批可再培养新的。但须十年才能树木,百年尚能树人哪!寒窗十年是那么容易吗?即便一朝开科,亦能取来士人;但谁又能保证个个能让人称心如意呢?既然远水不解近渴,何不对这二百五十八个魏党中,经过再次认真筛选,从中择出中毒不深,且又具理政才能者,动员其彻底洗心改面,下决心重新做人,改造好后,以便为中兴大业出力。考虑成熟后,崇祯帝当即命道:“小兴子,头前引路,朕要去内阁官衙,亲自查看,已查出定性‘魏党’,主动自首坦白情况。”
小兴子答声“是”后,当即扶崇祯帝出了乾清宫院,乘坐龙撵出了皇宫,直向设在东安街的内阁官衙而去。
再说自那日早朝,当刑部尚书乔允升,代表朝廷揪魏党“三查三清”专案组,既将已筛选出的定性魏党名单及情况,呈报皇上御览而后存档;又当众奉劝那些魏党,“不要存任何侥幸逃脱或蒙混过关思想,眼下上上之策是,根据各人情况,罪错大小,中毒深浅,限定三日之内,赶快去内阁、吏部、刑部、都察院或大理寺等衙门,自首坦白,以争取宽大处理,或洗心改面后,重新获机会报效朝廷”。
你也还别说,玉贵妃这一“政策攻心”的建议,还真挺起作用呢!自那日上午散朝后,上述几大负责官员任用监察,或罪错处理的专门机关,连续几天中,对前来坦白自首者,真是应接不暇。现择其有代表性者记述在这里。
这是在刑部官衙,新任尚书乔允升的办公室里。此刻,乔允升正在案前翻阅被查出的魏党卷宗。这是个中等身材,面孔黝黑,模样虽不伟岸英俊,但眉宇间却透着睿智聪明的、那种文人典型。看其他人卷宗时,他总是匆匆扫过并不再重翻,唯有翻到一个叫祁明堂的“魏党”卷宗时,他却颇感兴趣的反复边看边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