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新坟前,一个丫鬟模样的,一身丧服的女子正跪在坟前,焚香祭奠。“姑娘,这可能是雪雁最后一次来看姑娘了,只盼老天有眼。”雪雁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后退三步,转身离开。
次日,“忠叔。”雪雁眼尖地瞧见了早早地等在门口的原林家的管家,虽说当初贾琏早就处理了林府里的大大小小的奴仆奴婢,但是管家忠叔的奴籍却是老爷早早地给了他的,将他们一家人都放出了奴籍中。林如海的坟茔正是这位忠叔年年上坟打扫的。“丫头,你可打算好了。”忠叔问道,雪雁点了点头。“丫头,前儿我让你收好的状纸可曾随身带着了。这些东西我还是托了老爷当年救的一个书生写的,一般人怕是不肯写呢。”忠叔压低声音,道。“早收好了,就连荣国府打发我的二百两银子我也收好了,放在这匣子里呢。”雪雁摸了摸放状纸的地方,又把匣子交给了忠叔。
“丫头,那走吧。我儿子已经在码头那里等着呢。你一个姑娘家的上路可不安全,只怕没到京城就没命了。”忠叔的儿子是个行商,正好有批货物要运到京城,又听说是林家的事情,他虽然不是服侍的奴才,却也记得林家给自己家的恩德自然愿意帮忙。
雪雁虽是一直跟着林黛玉,服侍林黛玉的贴身丫鬟,但是却不得林黛玉看重,贾府里她上面亦有紫鹃压着,一团孩子气的模样,虽常跟着林黛玉行走,却不是什么名头上的人。但当初林如海选择让黛玉带着雪雁进京,亦有深意。雪雁虽然别的不及他人,但是林黛玉不仅可以说是她的主子,更是救她回来的恩人,说起忠心来,丫鬟中不及她者多。
路上也花费了不少时日,等到了京城,忠叔的儿子安顿好了雪雁和忠叔,就急急忙忙去打探消息。这告御状也并非容易的事情,如今顺天府知府乃是贾雨村,虽说林如海对贾雨村也算的上是提携之恩,只是这贾雨村如今早就和贾府是一条藤了,如何能信得,只怕那冤屈还没说出口,这杀威棒就要了人性命。再者,这京城官员彼此联络有亲,互有牵连。贾府家大势大,若是寻错了人,他们只怕完成不了此行的目的。
忠叔的儿子顾成打听了好几日,他干货商这行,本就讲究个消息灵通。“雪雁,明日这个时候,李御史下朝回家必定经过六一巷口,这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谁没一双眼睛瞧着。”顾成几方打探,总算商量出了个章程法子。雪雁于这方面并不了解,但是忠叔和顾成的为人雪雁信得过,点了点头。这次告御状,她这一路上在心里也早早地有了主意。
“大人,奴婢有冤情要说。”次日,李御史的轿子被雪雁拦住,差役仆从急忙上前要将雪雁赶走。“去,去,要告状去顺天府。”一个差役大声喝道,就要和人一起把雪雁拉开。“慢着,不妨听听她要说些什么?”李御史掀开轿帘,发现此女一身丧服打扮,又见她年纪尚小,眉眼之间满是坚定的神色,又磕了好几个响头,头上的白麻都有血丝渗出,不由地动了些许恻隐之心。这位李御史原本是长安守备李老爷,自打独子与儿媳因为权势欺压先后自杀,就收起了往日闲云野鹤的心情,为人又清正,敢于谏言,因此被皇帝看重方作了御史,是皇帝的心腹。
差役仆从见老爷发话了,自然不动,这时已经有百姓陆陆续续围了上来。雪雁见李御史应了,心下略略松了口气。“说吧。”李御史下了轿子,看着眼前的小丫头。雪雁咽了咽口水,方才开口道:“大人,奴婢名唤雪雁,本是前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老爷家千金的贴身丫鬟。今日拦街告状也是无奈之举,奴婢是要状告荣国府欺凌孤女,霸占林家家产,并害我们姑娘夭亡。”雪雁字字有利,落地有声,随即又掏出帕子擦去眼泪。“你说的可是姑苏林家,祖上曾袭过列侯,原是当年探花郎的林海林大人。”李御史想了想,方问道。“正是我家老爷名讳。”雪雁又一次磕头,道,方继续说道。此时,周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人人都伸长耳朵道。
“我们姑娘命苦,在夫人老爷相继去世后,老爷亡故前为了我们姑娘,将我们姑娘托付给了外祖家,便是贾家史太君,我们姑娘的外祖母接去抚养。只是没养到贾府那群人狼心狗肺,竟吞没了我们姑娘的傍身的家产,还处处败坏我们姑娘的名声,说我们姑娘就是一个病秧子,夭亡的命,害得我们姑娘郁郁而终。”雪雁说到这里,几度哽咽,几乎不能言语。“既如此,为何不去顺天府?”李御史问道。
“大人,贾府家大势大,如今顺天府知府又是贾雨村贾大人,奴婢虽不怕杀威棒,只怕奴婢挨了之后就是想说也不能说了啊。”雪雁抬起头,一张小脸满是泪痕,“就是奴婢这状纸也无人敢写,幸亏旧年我们老爷救下的一位书生念着情谊,方才写这状纸。”雪雁急忙把状纸拿了出来,双手递上,再次深深地扣首。旁边的差役接过状纸交给了李御史。
周围的百姓都不禁地点了点头,满是恻隐同情之心,世情如此,官官相护乃是常情,况且那贾知府确实名声并不好。李御史已经信了七八分,打开了状纸,飞快地看过,道:“雪雁,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我们姑娘去年年头走了,奴婢扶灵回南,又仔细地打探了一番。当年我们老爷去世后,林家宗族只得了祭田,其余家产以及历代主母的嫁妆皆被贾府一同带了回去。奴婢曾在大观园贾家二公子以及贾府几位姑娘之处看到过林家之物,尤其在怡红院和秋爽斋两处。林家曾袭过列侯,亦有不少御赐之物,此外,奴婢找到当年的林府管家,虽说贾家当时做事缜密,只可惜,人在做天在看,我们老爷当年留下了账本交给了林管家,就是为了等我们姑娘出阁,好交到我们姑娘手上,给我们姑娘留个底。可没想到——”雪雁说到这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了,她们姑娘当初一个人凄凄惨惨地在潇湘馆闭上了眼睛,可另一边贾家二公子却在成一段金玉良缘。这世道如何不公?
雪雁努力止住自己的哭声,又带了几丝哽咽。她这段时间从忠叔那里知道很多世情,贾府如此作践她们姑娘的名声,甚至传出了要把林姑娘订给那贾宝玉,到最后还吞没了她们姑娘唯一的依傍,就算只是为了那么一笔巨财,她们姑娘如何还能活?难怪姑娘曾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
“那贾府还说我们姑娘一草一木用得都是她们贾家的,大人可以打听一下,便知奴婢所说字字不假。若是奴婢有半句虚言,立刻天打雷劈死在这里。”雪雁不等李御史问下去,便发起了毒誓。
“那账本呢?你还有什么别的证据?”李御史急忙问道。“账本的抄本在奴婢这里,至于原本,大人只要派人去林家查证就是了。奴婢这次还带了一样东西。”雪雁打开自己带着的包袱,露出了一个花纹精致的匣子,道,“这是贾府赏给奴婢的二百两银子,想封住奴婢的嘴。至于账本的抄本被奴婢一起放在这匣子里了。”
“你去拿过来。”李御史急忙吩咐差役。此时,巡城官吏闻讯赶了过来。“李大人,在下得知有人在下官管辖范围内生事,特来告罪,就交给下官吧。”贾雨村如今耳目灵活,巡城官吏那里亦有交好,得知了消息,急忙点了人,赶了过来。李御史暗中皱了皱眉,他听说贾雨村不少事情,如今若不是因为圣人还没动四王八公的借口,他还能如此赫赫官威。可巧,如今对于圣人来说,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动手了,还能赢得个美名。
没等李御史回应,雪雁便站了起来,伸手指责道:“贾雨村,你这个忘恩负义之人。我不用你派人来拿我。”甄英莲的事情如今封氏已经得知,正往京城来呢。这贾雨村对恩人尚且如此,更不做他想。雪雁眉眼凌厉,气急决绝下的气势竟然把周围的人都震住了。“姑娘,你死得好冤啊,天道何其不公!”说完,雪雁便向旁边酒楼上的柱子径直撞了过去。带着孩子的老百姓纷纷捂住自家孩子的眼睛,这死状也真是凄惨了些。
雪雁这一下十分用力,血从伤口处汩汩地流了出来,因用力大,竟有血迹飞溅到了旁边算命先生的白幡上,雪雁很快倒在了地上,没有一会儿就没了气息,只是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满是怨愤。“死人了。”终于有人叫了出来。
“让人好生葬了吧。”李大人吩咐道,有差役要合上雪雁的眼睛,却发现怎么也合不上,可见其冤屈之大。“贾大人,什么都不用说了。你我一同去面见圣人吧。”李大人看到雪雁的样子,竟是和自己儿子与儿媳的身影有些重合了,又是贾家,真正是害人不浅,国之蠹虫。今天,于私于公他都不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