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元康点点头,但并不完全相信登誉上人的话。虽说祖上的阴德对他不无余泽,但眼下的现实是,松平家众人进不了冈崎城,走投无路。而且,这小小的大树寺,岂可久留?
松平元康和登誉上人随便闲话。但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就在此时,在西光寺一带活动的松平军先锋酒井左卫门忠次匆匆忙忙前来求见。“大人,出事了。骏府派驻冈崎城的田中次郎右卫门好像要出城作战。”
“骏府的留守武将……”松平元康不禁声音颤抖。停下手中的军扇,和谁作战?他应该不会愚蠢到去攻打清洲城,想必也无此胆量。那么,他要进攻的对象只能是自己了!松平元康猛地站了起来。“不可大意。立即准备战斗!”
酒井也十分担心此事,“大概是氏真的密令。他将夫人和孩子扣作了人质。可恨之极!”此时松平家众人还不知道骏府城中所有人质都被解救出城了。
由于集中到此处的兵力本就不多,还有很多人各自回家去准备粮草。今川氏真等人可能看到此种情况后。妄图一举消灭松平元康,永远占据冈崎城。
松平元康止住侍卫们。只带着忠次一人,一口气纵马飞奔到伊贺桥附近。“忠次,你马上备兵。但我下令之前,不得出击。”
“是要先发制人?”
“不。”松平元康摇摇头。“我自有主意,不要着急。”
他一边说,一边纵马沿着伊贺堤飞奔。纵然对方是依氏真密令行事,但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松平元康就不想血染这片土地。他的身后,是武将出征前发誓祈愿的圣地——伊贺八幡神社,而伊贺川对岸则是他日夜思念的出生地冈崎,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松平元康拨转马头靠近樱花古树,举目向对岸的城门望去。
茂密的树丛掩映之下的冈崎城门,人来人往,小商贩、掌旗人、杂兵、骑马者……在斗志昂扬的松平家众人眼中,这些人行动迟缓。难道是天气太热,或者是大将今川义元的猝死,令士兵们丧失了斗志?若如此,一旦突袭,对方定然狼狈不堪……
松平元康正心中疑惑,忽然发现那队伍极为古怪。且不论最前面的一队人马,搬运粮草的队伍之庞大,让人怀疑欲将城中的粮草库都要搬空。要是攻打近在咫尺的大树寺,根本无需这么多的粮草。难道是今川军在尾张某地作战,他们带着粮草前去救援?
松平元康纳闷不解地搭眼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是沿着伊贺川向大树寺而来,还是向左转,直奔矢矧川方向?
“啊?”松平元康忽然失声叫了出来,因为细看一阵,对方的行动路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既不是朝大树寺而来,也不是向尾张方向,而是折向右方的驿道。松平元康好似预感到什么,忽然在马上纵声大笑。
留守冈崎的骏府武将既不是要攻打松平元康,也不是要进攻尾张。显然。他们因今川义元战死而士气低落,已经放弃冈崎城,打撤回骏府了。松平元康一边笑。一边折下一枝樱花,猛地抛出去。
人说“杯弓蛇影”自从平安回到大树寺,松平元康就担心可能要和留守冈崎城的骏府武将决战。就在他惴惴不安之时,城内的田中次郎右卫门显然也在等待撤退的指示,想必也时刻担心松平元康可能对冈崎城发起猛烈攻击。
所以,田中次郎右卫门故意避开拂晓时分,选择松平元康的部下可能放松警惕之时撤退。这简直让松平元康捧腹。看着前边的粮草队转向右方。松平元康终于止住了笑声。他猛地扬起马鞭,沿着来路回到大树寺。
大树寺众人随时待命出击。侍卫们自不消说,就连酒井雅乐助、酒井忠次、植村新六郎、石川清兼、大久保忠俊众将也都披挂整齐,蓄势待发。
“主公!怎么样?”酒井忠次眼中放射着异彩,“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见此情景。松平元康不禁想笑。他内心涌上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童心。“诸位,不要吵!”松平元康故作严肃地从马背上跳下,“我先休息一下。注意派人来放风。”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寺庙。
“主公,怎么样了?”
“我们不如主动攻击,将冈崎城夺回来!”已经整装待发的鸟居元忠和平岩七之助忍不住说道。
“不行。”松平元康在卧房中慢慢坐下,“刚才登誉上人也说过,不义之战应该避免。今川义元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啊。”
祖洞和尚睁圆眼睛,回头看着松平元康。“您是说,有养育之恩。就任由他们取你性命?”
“噢,若是我表兄氏真的密令,也只能如此了。”
“荒唐!”鸟居元忠愤慨顿足道。
“大人!大人!怪事。”酒井忠次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田中次郎右卫门好像要撤回骏府。”
“那么,”松平元康故作认真地答道,“如此一来,冈崎不就成了空城?”
“是啊,”忠次也纳闷不解地歪着头,“他明知大人就在城下。居然一声不响就撤退了……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们的先头部队确已到了大平树林一带。”
“哦。”松平元康仍然歪着头。他忍不住想笑。准确地说,是一种奇妙的感动令他想要大哭或大笑。十多年的悲凉人生,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无数次的绝望。习惯了绝望的松平元康,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刻!只要平心静气,忍耐磨炼,上天总有一天会眷顾他,那时,幸福就会到来。
向大树寺撤退时,是松平元康最绝望的时刻。但他终于挺住了,想起来,是登誉上人和大树寺众僧使他得以渡过难关,或者说,是祖先的阴德使得大树寺众僧帮助松平元康逃过了此劫。祖宗有灵啊!松平元康控制住内心的激动。
“田中次郎右卫门居然弃城而去。既然是被抛弃的城池,即使没有骏府的命令,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将它取走。”松平元康一边说一边扫视着座中诸人。还未解他意的天野康景昂首挺胸问道:“我们是否追击?”
“不。”松平元康轻声呵斥道,“如何对得住今川大人。但既然这是座孤城,我们也不妨捡起来。”
“对,是个好主意!”登誉好像终于明白过来,猛地用扇子拍了拍膝盖。
“那么,”松平元康站起身,“我们现在就去捡一座空城。立刻集合队伍!”他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笑。
对于卧薪尝胆十多年的松平家众人来说,这一切如在梦中。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日思夜想的冈崎城,居然因为大将今川义元战死而轻易回归了。
松平元康打头,众人沐浴着落日的余晖,一边发出不可思议的感慨,一边向冈崎城进发。抵达城门时,有人甚至紧张得浑身颤抖。松平元康在城门前下了马,将缰绳递给近侍。
这座高约八间四尺、宽约二间四尺的城门再也经不起战争的摧残了。母亲於大从这座城门嫁人松平家,松平元康也从这座城门被送出去做人质。
从城门下向上望去。耳中听着八幡苑的松风,如同遥远的灵魂之音,令大地震动。
两处箭台和四处炮台均已荒废破败。在骏府的留守武将看来。冈崎城既然不是他们的家,也理所当然不用加以爱护。四间五尺高的石墙上长满野草,二道门的屋檐上则堆满鸟窝。松平元康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抬脚进了城门。他觉得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在众人面前落泪。
城内的确没有士兵的踪影,到处静悄悄的。八幡苑和二道城前的地藏神龛处,残留着骏府军撤退时慌乱不堪的痕迹。八幡苑、二道城、持佛堂苑、三道城。一路看去,建造这座城的祖父清康的面孔。似清晰地浮现在松平元康眼前。祖父虽然年仅二十五岁就已战死,却留下了这么一座城池。
城内,武士的居所共有一百五十八间。武将府邸十二栋。供足轻武士居住的小屋共四百五十一间,足轻武士首领的官邸则有三十四栋。城*掘水井二十六眼。周围还分布着三座小护城。这种建筑布局对于一个二十五岁就离开人世的武士来说,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松平元康忽然想到自己和祖父清康辞世时的年龄差距,不禁失声喃喃道:“只剩下六年了……”
他径直进了八幡苑。此处是已战死的饭尾丰前守的居所。只有这里打扫得还算干净,大厅里的榻榻米也算完好。
“主公进城了!”
被允居住在冈崎城附近的松平家的女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沸腾起来,她们甚至比丈夫和孩子归来时更加喜悦。但男人们却没有放松警惕,按照大久保老人的指示,派人严加把守各处城门。庭院里则燃起了火堆。
即使田中的军队不返回,但如果野武士知道冈崎城已是一座空城,定会冲杀进来。夜贼也会来趁火打劫。燃烧起火堆,就宣布松平元康在此,相当于竖起了一面旗帜。
当重臣们纷纷聚集到大厅举行庆祝宴时,已日晚上戌时四刻了。
鸟居忠吉老人作为可出入三道城的年贡奉行,积聚了足够的物资,因此大厅的灯火十分辉煌。筵席也有模有样。老人负责指挥机动部队,因此仍然身着铠甲。当众人归座。老人首先捧起杯子,到了松平元康面前:“请饮此杯。”
松平元康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酒!”他一边称赞,一边将酒杯交还忠吉老人。大厅内早已一片啜泣声。老人又端着酒杯走到和他年龄相仿的大久保新八郎面前。“能活到今天,上天保佑。”
“好酒!”大久保老人的脸抽搐起来,“这不是泪,是酒。我……”他猛饮一口,方才放下酒杯,号啕大哭。大久保的哭声向来高亢,但即便如此,今天的声音还是太过夸张了。
“山中的野狼哭了。”石川安艺道。
“我不是哭,我是在笑。”老人一边说一边大笑,忽然像想起什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是山中的野狼得意时的歌声。你们也都举杯道贺吧!”
阿部大藏老人颤巍巍举起酒杯,默默向松平元康施礼,他颤抖着嘴唇,没能说出话来。只有石川安艺口齿伶俐地向松平元康致意:“主公!您长时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从今以后,关口夫人和少主就要被扣在骏府为质了。希望主公不要因此感情用事,伤心浮躁。”
植村新六郎这个时候也说道:“我来起舞助兴。”他说完,口念《鹤龟》之词,打着奇怪的手势,跳起舞来。
松平家众人都是战场好手,对歌舞却不在行,只是静静地观看。
“难得有此歌舞助兴,我们怎能不拍手称贺呢?”植村新六郎归座后,末座的长坂血枪九郎还在抚掌。“有意思。我虽不懂得其中深意,有意思呀!”
酒杯终于到了酒井雅乐助手中,雅乐助泪水长流。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松平元康的亲生母亲於大嫁过来、松平元康出生、於大含泪离开冈崎城、广忠猝死……现在,十九岁的松平元康已经长成一个威武而睿智的武将,他就在冈崎城的大厅,这一切并不是梦。大厅中的松平元康,看上丢就像一块厚重而坚硬的巨石,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广忠那种神经质的纤弱。
“我……”雅乐助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去擦泪,“还未向主公道贺。我要祝贺您的父亲、祖父……还有您身在阿古居城的生母、长眠在骏府土地的太夫人。请祖先们都看看,松平元康如今正坐在冈崎城中……祝贺你们。”
松平元康忍不住背过脸去。听着雅乐助口中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人名,他也开始重新体会眼前的一切。这是自己的城池!从今以后必须发奋图强!我是这些支持我的家臣们的支柱啊!
松平元康没有哭,他轻轻笑了,一边笑一边暗自点头。今天我重生了,你们等着瞧吧!看我松平元康将来的行动。看一度“死”去的松平元康如何高高矗立在“无”的台基上,任意驰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