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州城角楼的树林外,爱智十阿弥现了附近有人后当即问道。⊙
“十阿弥吗?”对面也当即传来前田利家爽朗的声音。不只是前田利家,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带谁来了?”
“阿松,我未过门的女人。”
“你带女人来了?”十阿弥惊讶地向对面树丛中望去。前田利家刚刚十一岁的小女人正茫然地望着这边。
“你究竟在想什么?”前田利家沉默不语。
“你打算将十一岁的小女人带过去吗?”
“这还用问吗?”
“哦。这就是你反击我的手段吗?你太无能。带着个女人,要到哪里去?”十阿弥终于又无法控制地口若悬河:“你不会是要带她去骏河国吧。你要洗雪耻辱,在尾张国洗雪就可以了,何必去三河、远江和骏河呢?你难道打算将自己的耻辱传遍三国吗?”
“只有你这样喜欢耍小聪明的猴子才会这么想。既然出走,就要带着妻子一起走。你可听说过美浓的明智十兵卫?”
“是斋藤道三夫人的外甥吧?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带着妻子周游列国,到哪里都可以生存。我也要带着我的新娘走。”
“噢。”十阿弥呆呆地叹了口气,“真是别出心裁,我佩服得很!你不认为带着这么个母狗一起走太冒失了吗?真是一只犬。你……”
那女子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道:“你住口。”
“哼!我生性刻薄,请你不要在意。”
神灵时常创造出人类智慧无法预料的事物。爱智十阿弥就是神灵奇特的造化。外貌如花。舌头如蛇。他的艳丽。即使主公织田信长的侧室们也自愧弗如。只有织田信长的夫人以及织田信长的小妹妹阿市。勉强可以和他的容貌媲美。但正因如此,他那尖刻的话语,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虽然是你,我阿松可也不能轻饶了你。”十一岁的阿松虽然身量不足,却是清洲城里有名的争强好胜的女子。自从她在夫人身边服侍后,受夫人的影响,逐渐变得不再似个孩子了。历史中,阿松嫁给前田利家后从此名为前田松。前田利家过世后出家,号芳春院。是战国有名的三夫人之一。
“这个姑娘将来定会成为犬千代身边不可或缺的贤内助。”夫人经常这样说。这时,阿松突然从树荫中走到月光下。虽然还只是个青涩少女,她的眼睛却放射出骇人的光芒。
“那么你也是条狗了?”
“我十阿弥不是狗。你看错了。”
“那么,你既是人又是畜生。你难道忘了自己曾经给母狗写过情话,却被断然拒绝之事了?”
“你……你……”十阿弥顿时狼狈不堪。他没有忘记此事,听到夫人总是对阿松赞赏有加,他曾经给阿松写过一封带着嘲讽意味的情书。而十一岁的少女如同成人一般,回了一封冷冰冰却不失分寸的信,大致内容是:我已许配他人。如答应你的要求,既有悖妇道。亦不合人伦,请您断绝此念云云。
十阿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前田利家的“夫人”果然口齿伶俐。
“哼!”前田利家道,“你不但对在下恶语辱骂,还对我妻子不敬,我堂堂一武士,如再容忍下去,有何面目活于世上?拔刀吧,十阿弥!”
前田利家好像将这里当作戏剧表演的舞台了。二人拉开架势,在月光下持刀对峙。
就在毛利新助快要携着死尸前来的时候,十阿弥应该从不净门出来,然后趁着夜色消失;但是到了应该消失之时,十阿弥却仍滞留此地。因为前田利家属于被驱逐之人,即使被人看到也无妨。但本应死去的十阿弥如被人看到,就前功尽弃了。
十阿弥着急起来:必须及早决定各自的去向。如果本应被驱逐的前田利家和本应被杀死的十阿弥在三河城下邂逅,将会成为笑柄。他持刀道:“既然新娘如此珍贵,就不要随便在人前展示。把她紧紧藏在腋下吧。”
“少废话。我决不饶你。既已下定决心,必要杀你。我又左卫门绝非你那般逞口舌之快之徒。”
“既然你能杀了我,就杀吧。你会带着心爱的新娘逃到哪里去?是阿古居的久松佐渡守……”
十阿弥在暗示前田利家到佐渡守处去,前田利家却突然举刀逼近,道:“既要逃跑,何必到盟友那里去。我要到尾张的敌人那里。”十阿弥不禁十分狼狈。
前田利家的想法也不无道理,杀死了主君的宠臣而被驱逐的人,藏匿在敌人那里才符合常理。前田利家诚实而顽固,既已决定,恐怕无法轻易改变。十阿弥心头十分沉重。
“我,”前田利家低声道,“我和松平元康很熟,也了解元康身边的人。利用这层关系,三河定有我容身之处。”
话虽如此,但是也有相反的理由和根据,十阿弥想告诉前田利家相反的可能,满脸严肃道:“犬,你归根结底还是愚笨之人。但如果连前田家的狗也去元康的家臣处寻求庇护,那只能阻碍事情的进展。真是愚笨至极!”
“少废话。来!”
“来吧!”十阿弥紧握武刀,突然用力刺了过去,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轻轻向左拨开十阿弥的刀,举起那把和织田信长之刀一起锻炼纯熟的豪刀,猛力向右砍去。但手感令他太感意外,他跳向一旁,弯腰查看。
十阿弥曾师从平田三位,也算剑术不凡,他应该知道前田利家会将自己的武刀拨开,予以回击,但他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竟横向前田利家来势汹汹的武刀之下。
“犬……你真砍呀?”十阿弥低哼一声。猛然倒地。
“十阿弥……”前田利家快靠到十阿弥身边。随后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糟!”
阿松早已回到树荫后。紧紧盯着二人。前田利家虽然事先没有向她透露任何内幕,但凭敏锐的头脑,她已猜出今天决斗的意味。
前田利家弯腰下去检查伤口。惊人地准确。从左边的脖根一直砍到胸口,周围的草丛已经被染红。
“十阿弥,唉!”
十阿弥的父亲在小豆坂之战中壮烈殉身,他从小便成了孤儿。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如果这次能顺利完成任务,他大概能得到丰厚的赏赐。重振家声,没想到竟这样结束了人生。不知有没有听到前田利家的声音,十阿弥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身边的草,像被踩中的蚂蚱一样抽搐着。“犬……快去……”
他努力想说些什么,但是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不久,那张俊美而白皙的脸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快,快逃。有人向这边来了。”
阿松看到这一切似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于是快步走过来。催促着仍然单膝跪地的前田利家。
前田利家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对着十阿弥拜了一拜,然后迅擦净武刀。人生怎会如此巧合,如此不可预料!愤怒的前田利家不只一次想杀死言语尖刻的十阿弥。前田利家的爱刀——赤坂千手院康次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自作主张杀了他。
前田利家将武刀收回刀鞘,默默地在阿松面前蹲下身子。阿松顺从地趴到他背上。前田利家背起她,绕过角楼向左走去。
毛利新助一个人来到枫树丛中。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又退几步,竖耳定目,走到十阿弥倒下的地方。
“真是性急,已经死了。”他自言自语道,“好了,收起尸体,用席子盖上,然后将这尸体搬走。”
搬运犯人尸体来的并不是农奴屠失。因为害怕事情败露,便挑选了两个同样出身于前田家的低级武士。两个低级武士将搬来的尸体扔到草丛中,盖上席子,然后其中一人走向十阿弥的尸体:“啊呀,流了这么多血。”
“居然流血了,装得真像。”新助站在那里,苦笑道。他仍然认为这一切都是在演戏。
“究竟是谁杀了谁?”
“是前田又左杀了主公宠爱的爱智十阿弥……”
“啊?前田公子?……坏事了!他恐怕要被驱逐了。”这个武士本来就属于前田家的低级武士,在得知自家公子杀了主公织田信长的宠爱近侍爱智十阿弥,当即被吓了一跳。
毛利新助轻轻笑了笑,踢着脚边的石头。
“前田公子为何要杀十阿弥君?他并非器量狭小之人啊……”低级武士道,“这一刀砍得真厉害。从脖子左边一直抹到胸前。”
“不要啰嗦,赶紧用席子裹起尸体。如有人问,一定要严守秘密。十阿弥仗着主公宠爱,竟不分场合,不顾身份,说话尖酸刻薄。终于落得如此下场。唉!”
新助以为十阿弥是在装死,想趁他不便说话时踢他一脚,以雪平日被羞辱之耻。
“是,是。我一定保守秘密。但是,请恕在下多嘴,为何要更换尸体?”
“不必多问。”
“可是,这太悲惨了……连脖子都掉下来了。脖子……脖子几乎被砍断了阿!”
“什么?”毛利新助靠上来。“脖子断了?究竟怎么回事?”
他走近前去,弯下身子去看低级武士怀中的十阿弥,突然惊叫起来。借着银灰的月光,他清楚地看见,十阿弥双唇紧闭,已经完全断气。贴着草丛的脸颊上,粘着厚厚的黑色血块。毛利新助惊慌失措地拍拍脑袋,低声道:“放下,不用搬了。”
因为平日积怨太深,前田又左卫门当真杀了十阿弥。虽然织田信长大人谆谆叮嘱,然而……毛利新助觉得只好向织田信长如实禀告了。
“快!将带来的尸体运回不净门,迅关闭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