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二年(606年),春节。舒蝤鴵裻
父亲从前线寄来家书,说战事取得胜利,杨谅已然伏法,待处理好太原的事后,不日即将归来。
这一年,家中因为少了父亲和大哥,总显得极是冷清。但自从收到父亲的信,母亲和艳姬都高兴的做着准备,以迎接父亲和大哥的归来。
自从春节过后,李世民也不怎么来长孙府了,从冰巧、杜如晦等人的口中我得知,这段时日,李世民往越王府去得极多。一来是因了杨曼青的母亲年前过世,李渊和杨素是同袍,他带着李世民前往越王府吊唁很是自然。二来,听闻杨曼青这段时日‘发明’了许多小玩意惹得李世民很是好奇,另外也不知她从哪里得到许多古人的‘飞白体’临摹草帖,惹得大爱‘飞白体’的李世民不时前往……
据房玄龄所言:飞白体是书法家蔡邕受了修鸿都门的工匠用帚子蘸白粉刷字的启发而创造的。笔画中丝丝『露』白,像枯笔所写,形成‘飞白’,多用于行,韵律感极强。[]我的长孙皇后49
不管杨曼青发明了什么‘未卜先知’的小玩意,也不管杨曼青是如何用‘飞白体’玩钓鱼的游戏……因了李世民对她感了兴趣,我却是侥幸起来,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
房玄龄写得一手上好的簪花小楷,自然而然我所写的亦是簪花小楷。说起这簪花小楷,它可是大有来头,是东晋非常有名的女书法家卫夫人独创,卫夫人是书圣王羲之的师傅。这样算起来……我看着在我身边写行书的杜如晦,他的行书字体模仿王羲之的字体十足,似乎我比他高了一辈……想到这里,我眉心一跳。
“观音婢,观音婢。”
长久没来长孙府的李世民已是一路兴匆匆的跑了进来。
慢慢长大了的他再也挡不住那浑然天生的清贵之气,笑起来眉目如画、风神俊秀。但冷起眼来仍旧是几年前那个斜睨天下的孩子,一股淡淡的戾气迫得你不敢深看他的眼睛。
紧跟在李世民身后的是杨曼青。今天的杨曼青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站在一袭白衣的李世民身边,犹若凌波仙子,他们二人……还真相配!
“房先生好!咦,如晦,你怎么又在这里?你不去太学了?”
“只许你逃课,我就不能逃课?你以为我和无忌、安业一般不敢?那个老夫子天天似催眠似的,还不如房先生教得好呢。还不如到房先生这里来旁听受教。”
瞅眼间,只见房玄龄稍有得意之『色』的挑眉一笑,哪里有未来宰相的半分稳重之态?
不再多说,李世民十分欣喜的将手中抓着的雪纸铺到杜如晦的面前,“来,看看,前些时你还说曼青的字写得不好,今天再看看,是不是骨气丰匀、方圆妙绝?”
杜如晦只好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杨曼青的作品细细的看起来,说道:“比上一次有涨进。可惜,仍旧有欠缺。”
闻言,李世民有些不解的看着杜如晦,“欠缺在哪里?”
“这副字的线条圆润流畅不假,只可惜手腕无力,感觉这些字都飘浮在了纸上。再细看,这副字一味的求的是字形、字体,倒少了许多的字骨。”说着话,杜如晦抬起眼打量了咬红了唇的杨曼青一眼,笑道:“郡主也勿需生气,如晦是实话实说。郡主练习小篆,想必应该知道小篆所求的是端庄稳重,所以说……这字,还待磨砺。”
“如晦所言甚是,曼青领教了。”
眼见着杨曼青敛衽作福,杜如晦似觉不忍,又赞赏说道:“其实依郡主现在这年纪写得这手字已十分难得了。只是郡主如果真喜欢书法的话,现在就得注重字骨了,否则以后在书法上终难得有造诣。来,你看看,观音婢现在的字虽然不够疏密匀停,但布局错落有致,清雅秀丽之中透着一种瘦健的俊美,我敢保证,再过两年,观音婢的手腕有力气了,一定会写出让世人惊叹的簪花小楷,到时候,保不准还有人来索字呢。”
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杨曼青眼中有一丝冷光一闪即逝,我急忙装作没看见,凑近杜如晦身边假装看杨曼青的书法。
“当然了,这可是我教的学生。”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的房玄龄得意之『色』一直未减分毫,他拿过杨曼青的书法,‘嗯’了一声说道:“如晦所言甚是。”接着,他又抓过李世民手中另外一份书法,“这是你写的?”
见李世民点头。房玄龄又仔细看了看,“尚可。”
“请房先生赐教。”[]我的长孙皇后49
“世民,一如如晦方才所言,如果你想在飞白体上有造诣的话,现在可不能只顾形而不顾及神。你看看,你写的这个字,虽然占尽飞白体的要领,但……你告诉我,你写字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李世民不解的看着房玄龄,摇了摇头,“不懂。难道先生看到的不只是笔和纸吗?”
“在写飞白体的时候,你的眼看到的也许只有笔和纸,但你的心要看得到划过苍穹的流星,纵过悬崖的瀑布,滚过织布机的细线,还有……”说着,房玄龄呶嘴一笑,一只手摆了摆手中的雪纸,另外一只手却是『摸』着我的头发说道:“还要看得到观音婢随风飘动的秀发。”
我故做窘态低下头,无意间瞟见杨曼青捏起的小拳头,显见得她在极度的忍耐了。只听房玄龄继续说道:“总而言之,你心中要看得到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的风景,如此一来,你的飞白体就会若那风景般美丽、令人陶醉。只要令人陶醉了,字骨就显现出来了。”
李世民似有所悟,将房玄龄手中的书法抓过来撕掉,“先生所言,世民一定牢记。”
其实,我对房玄龄的这番‘美景’言论一直有些耿耿于怀……
大业二年(606年),六月,父亲回到长安。
一年有余不见父亲,我思念颇深,但父亲……不再如先前般抱起我,也没有一如以往般的先给母亲报平安,他只是有些深沉的看着艳姬,然后抓起艳姬的手示意艳姬随他去说会子话。
我心中有丝不好的预感,为什么不见大哥?
似乎感觉到这老宅中真正的女主的悲伤……偌大的花厅静寂无声,所有的家仆肃手而立!
母亲的一声轻叹漾在了我的心间……
知道母亲只怕是担心她在父亲心中失宠了……看着母亲微白的脸,我悄悄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娘,爹一定是有话要和艳姨娘说。”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从里间传来艳姬声撕力竭的一声‘不’后,紧接着,是她痛彻心扉的哭诉,“我的行布,我的布儿……”
闻言,母亲突的站了起来,扭头看向花厅的后间,接着,她身体一个踉跄,眼中落下泪来。
家仆尚不知缘由,皆面面相觑。父亲急怒的呼声阵阵袭来,“传大夫,快传大夫……”
我的心似被锤猛猛的锤了一下。
长孙府,『乱』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一记记的敲击在母亲和我的心头。母亲捂着胸口,泪眼婆娑的看向父亲。
多年的夫妻终是心有灵犀,父亲只是沉痛的点了点头,然后抱着自己的脑袋,颓废的倒在了太师椅中。
大哥在太原城中给父亲做内应,他趁杨谅出兵之际将城门封闭,企图和父亲来个里应外合将杨谅一举歼灭在城外,可万不想城门仍旧被杨谅所破,当着父亲的面,杨谅杀了我大哥。当然,为了替大哥报仇,父亲最后让杨谅尸骨无存……
知道了大哥的死因,母亲亦是颓然的倒在太师椅中,不停的举袖试泪,所剩的只有嘤嘤哭泣。
大哥虽不是母亲所生,但在这个时代,大哥是母亲意义上的长子……再说大哥温顺孝道,很得母亲喜爱,母亲的痛楚是发自肺腑的。[]我的长孙皇后49
“艳儿她今番状况……唉……这段时日,诸事就拜托你了,待会子宫中会来人,为行布表彰……”
父亲吩咐着母亲日后要注意的事项,母亲边哭边点头,一时后,长孙府外果然传来大太监高山的声音:“陛下有旨……”
父亲急忙领着我们一众人跪迎圣旨。
“陛下有旨:长孙晟长子长孙行布,多谋略、有父风。后汉王杨谅起兵,长孙行布奉命守城,遂于豆卢毓等闭门拒杨谅入城,城破遇害。着长孙晟次子长孙安业,以兄功授鹰扬郎将。钦此!”
方方从太学院放学归来的二哥和三哥颇是诧异的看着长孙府中进进出出的一众人,有皇宫里的、有医馆的、还有军营中的……
“娘,怎么回事?”
听着三哥发问,母亲直是抹着眼泪,一把抓过二哥长孙安业,“业儿,快去看看你娘,只怕……”
艳姬自闻大哥噩耗后就病倒了……听了母亲的话,二哥长孙安业急忙往艳姬住的院子跑去。
忙完一切事宜,已然到了晚间。父亲这才将我抱在怀中,接着,从他的怀中掏出一个皮影儿,塞到了我的手上。
手捧着千叮万嘱托大哥替我买的皮影人物面谱,我的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大哥虽然不是我同母的哥哥,但他对我的关爱不比父亲少,他素来疼我,可以说他是除父亲外最疼我的第二个男人,较之我的同母兄长孙无忌还要疼我一些。
一一回想着大哥抱着我上窜下跳躲避着二哥、三哥挠我痒痒的情景,回想着大哥抱着我坐在马上的情景,回想着大哥替我将剩下的吃不完的饭菜替我吃完以免我受处罚的情景……
我恨,恨自己不懂历史!
如果我懂历史,也许就可以让大哥避过这个战争年代所带来的不幸。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大哥不再了,我再也看不到大哥了:怀真,我好想你啊。你信不信我有大哥了,可……又失去他了。
悲伤的氛围一直萦绕着长孙府,失去长子的爹一时间似乎老了许多。我知道,在大哥的身上,父亲寄予了无限的期望。大哥的英年早逝令爹骤不及防,除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外,更多的是后继无人:二哥一味只知玩闹,三哥只十岁的年纪……
因了大哥的事,二哥、三哥停下太学的学业,呆在家中陪着父亲、艳姬。一晃三个月过去了,这种氛围才有所好转,而艳姬也能下床走动了。
艳姬的身心终于有所起『色』,虽然明知二哥已受鹰扬郎将之职,但她仍旧有所忌惮,她怕,怕父亲最终会将长孙家的家业交予三哥之手,是以总有些郁郁寡欢。
一晃又是一月有余,传来杨素病重的消息。
虽然父亲对杨素修筑仁寿宫的做法不满,但父亲和杨素在多年征战突厥的战争中仍旧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这一天,父亲带着我、二哥、三哥去看望杨素。
本在养病的人不在病榻上,据越王府的家仆说‘在书房’,于是,父亲携着我们兄妹三人在家仆的带领下前往书房。
依旧是那个送走了之桃的书房,如果原来我觉得那书房豪华得贵不可言的话,如今我在书房中看到的却是凄凉。
这位盛传‘兼文武之资,包英奇之略,志怀远大,以功名自许’的争议人物,已完全褪去了年青时的轻侠之态,有些臃肿的身子艰难的站在书桌边,写着些什么。
杨曼青的眼中有着难得的悲伤,而站在一旁的红拂……神『色』极是复杂。
待杨素终于写毕,父亲方才出声问候。
杨素抬头看着父亲,接过杨曼青手中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长孙郎,你是来送老夫的吗?呀,令媛和公子也来了。红拂,去,替长孙家的公子、姑娘准备一些糕点。”
“越王爷春秋正盛,谈得上什么送与不送?一些讲忌讳的话,越王爷还是不要说的好。”父亲一边说着话,一边要我们三人给杨素见过礼,这才拿起杨素方才所写的字画读道:“作曲是佳人。制名由巧匠。鵾弦时莫并。凤管还相向。随歌响更发。逐舞声弥亮。宛转度云窗。逶迤出黼帐。长随画常里。承恩无所让。”
闻得此诗……我心中一动,难道越王爷仍旧忘不了之桃?也许从来没有得到的方是最好的罢,在这位身经百战的越王爷身上,男女情爱之事一样的难以幸免。
杨曼青心疼的扶着杨素坐下,“父王,写了一天了,憩憩吧。”
“长孙郎,你方才看的这副终归儿女情长了些,再看看老夫另外的一副字画,那才配得上老夫和长孙郎一生的戎马倥偬。”
闻言,父亲有些动容的拿起另外一副字画,又读道:“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孤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兵寝星芒落。戏解月轮空。严鐎息夜斗。騂角罢鸣弓。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床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
这诗,真霸气。不愧为开隋九老之一,这才是真正的‘上马能战、下马能谋’的人物。我心感叹之际,只听杨素说道:“曼青,父王要和你长孙叔叔谈些过往。只怕你们小孩子不喜欢听,去,你们去院子中玩去。那满园的菊花正当时。”
虽然我很想留在杨素的身边听他讲过往的传奇,但话已至此,我不得不随着杨曼青往越王府的花园走去。
越王府的花园很大,差不多比得上大兴皇宫的御花园,二哥、三哥来得少,直是吵着要去瞧瞧,杨曼青命家仆带了二哥、三哥去看园子,她只是携了我,有些落寞的坐在亭子中,手支着下颌想着心事。
她在想什么?依她的未卜先知……她知道了些什么?依我方才查看杨素的神『色』,只怕很难熬得过今冬了……她也知道了吗?她是为她的未来感到担忧吗?
“观音婢,我再怎么……却没有料到我父王会在今年……”说到这里,她眼睛一红。